青山園區(IMIP)旁,放置漁網的漁民,工業區的水污染,造成漁民生計的威脅(攝影:因德拉‧阿布里揚托)。
文:揚子墨、李容渝;採訪協力:迪拉米里
2019年8月,剛剛連任印尼總統的佐科威(Joko Widodo)在國會發言:
憑藉創新、優質人力資源和技術掌握,我們可以擺脫自然資源的詛咒。事實上,我國盛產鋁土礦、煤炭、棕櫚油、魚類等。但這還不夠。如果我們將產業下游化,我們肯定可以再次實現躍升。
佐科威提到的「自然資源詛咒」是一個在印尼國內常常被使用的概念。它原本出自於1980年代的經濟學家之口註釋。這些學者發現,資源豐富的國家往往經濟增長緩慢、工業化程度低落,豐富的資源沒有成為餽贈,而是變成了詛咒。
在印尼國內,這個概念同樣突出了自然資源的豐饒與工業化、經濟發展落後之間的矛盾。
與世界銀行相關的幾位學者是其中佼佼者,如 Richard Auty和 Alan Gelb。
而超越資源詛咒,便是新世紀以來歷任印尼總統的主要政治任務:如何將印尼從一個原料出口國,轉變為工業產品出口國?如何創造更多工業勞動機會?從2004年到2024年,兩任印尼總統蘇西洛與佐科威共同堅持著一個方案:下游化。
這意味順著印尼的原料生產,在產業鏈下游建立加工工業,並期望以此推動經濟繁榮。其中最典型的、也常常被佐科威引以為傲的就是鎳礦下游冶煉與不鏽鋼行業。
在短短十年間,印尼已經躍升為全球第二大不鏽鋼生產國與第一大鎳生產國(鎳為不鏽鋼原料)。2022年,印尼生產了160萬公噸的鎳,是第二名菲律賓的近5倍,同時佔據全球幾乎一半(48.5%)的產量。
在印尼成為全球鎳霸主的同時,其開採的鎳也完全在國內的冶煉廠消化,主要製成不鏽鋼產業所需的鎳鐵、鎳生鐵和不鏽鋼成品後出口。不鏽鋼產業帶動下,印尼整體的鋼鐵產量也倍增,2022年鋼鐵產量已經排名世界第15名,年產量達到1,500萬噸。十年之前的2012年,此數字僅有370萬噸,位列全球第36名。
2024年2月14號,印尼總統大選;普拉伯沃(Prabowo Subianto)與佐科威長子吉伯朗(Gibran)搭檔當選,未來印尼勢必延續佐科威的政策,參考:
- 2024/2/8〈佐科威集權時代,印尼民間團體的掙扎〉
- 2024/2/14〈印尼大選「三跤㧣」 移工投票 年假中飄政治味〉
如今,佐科威政府及其繼任者正以雄心勃勃的姿態,在全球的舞台上挑戰著自身的命運。 它不僅著力將鎳礦轉化為電動車產業鏈中的高純度關鍵原料,從而投身於全球電動車產業的激烈競爭,同時也試圖將這一成功模式橫向擴散至鋁土礦、銅礦等其他礦產資源,意圖在工業化的浪潮中再掀高潮。 這不僅是佐科威的政治藍圖,也成為了印尼政壇共同追求的發展方向。
然而,在這場工業化中,印尼是否真正擺脫了圍繞其群島長久以來的資源詛咒呢?在這個進程中,內部不平等的問題和漫長的殖民歷史如何影響其工業化之路?這場工業化,究竟是榮景還是幻景?
誰遭到了資源詛咒?
工業化帶給印尼什麼?在不同的地區、不同的人上,有不同的答案(攝影:因德拉‧阿布里揚托)。
幾乎翻開任何一本討論印尼採礦業的書籍,作者都會把自然資源詛咒當作印尼的頭號問題。媒體、學者、政治人物習慣將國家長期的貧窮,用資源詛咒來概括。但是,印尼真的陷入詛咒?在專門研究中,我們卻能看到截然相反的結果。
Alan Gelb在1988年出版的書《Oil Windfalls: Blessing or Curse?》中比較了8個產油國在石油出口中的遭遇,印尼被認為在兩次油價上漲浪潮中維持了農業和製造業的高速增長,並在一定程度上將石油收益分配至城市與農村人口,避免了其它產油國在油價下跌後面臨的問題。
近年來,國際與印尼國內學者進行的多個研究也認為印尼並不符合資源詛咒現象註釋。例如,楠榜大學Heru Wahyudi和Widia Anggi Palupi兩位學者在2023年綜合了過去20年的經濟數據,發現大多數時候自然資源(石油、煤炭、天然氣、礦業等)的開發都給印尼經濟帶來了正向幫助。
參考:
- Wahyudi, H., & Palupi, W. A. (2023). Natural Resources Curse in Indonesi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nergy Economics and Policy, 13(2), 349.
- Rosser, A. (2004). Why did Indonesia overcome the resource curse?.
- Hilmawan, R., & Clark, J. (2019). An investigation of the resource curse in Indonesia. Resources Policy, 64, 101483.
當然,這些學術研究有各自方法上的限制。這裡無意進行資源詛咒的學術辯論,但我們希望透過這個現象提出更進一步的問題:如果印尼作為一個整體國家,是否陷入資源詛咒仍具備爭議,那麼在這個充滿內部落差的群島國家,各地區在資源開發上是否平等呢?
對於這個國土廣袤、島嶼互不接壤、民族眾多的群島國家來說,作為政治經濟中心的爪哇島,與各外島的關係同樣需要被考慮。
在印尼大學的一份研究中,出產煤與石油的東加里曼丹(Kalimantan Timur)、出產銅金礦的巴布亞(Papua)、出產鋁土礦和橡膠的廖內(Riau),都是印尼國內資源詛咒相對最嚴重的地方註釋。
Rahma, H., Fauzi, A., Juanda, B., & Widjojanto, B. (2021). Fenomena natural resource curse dalam pembangunan wilayah di Indonesia. Jurnal Ekonomi dan Pembangunan Indonesia, 21(2), 2.
在這些地方,更多自然資源被開發,但貧窮、收入不平等、失業問題卻反而更嚴重。這份研究使用的資料時間範圍為2013到2017年。如果考慮近年來的資料,鎳礦產地蘇拉威西省的排名可能會前面一些。
在蘇拉威西的肯達里(Kendari)市採訪期間,在本地環保組織工作的剛畢業大學生Sri Mauliani告訴我們:
什麼東西都要從爪哇運來,這裡的工業產品、生活用品都是從爪哇來。明明工資低、經濟發展差,但是肯達里市物價竟然名列印尼前幾高。
根據印尼統計局對城市生活成本的統計,肯達里市的家庭生活成本高居印尼第8,每月1,023萬印尼盾(約台幣2萬元)。這一數字幾乎與雅加達附近的爪哇城市茂物(Bogor)相同,但比較最低工資,肯達里市僅每月310萬印尼盾,遠遠落後於茂物的458萬印尼盾。也難怪,Sri Mauliani的許多同學都嚮往去爪哇發展,不願留在昂貴卻收入偏低的蘇拉威西。
在東加里曼丹百年歷史的石油之城峇里巴板(Balikpapan)市,我們驚訝地看到這裡面臨燃油不足問題,路邊加油站經常長長大排長龍。
當地大學的教授也無奈地表示,石油開採後都被送往了爪哇島。東加里曼丹的另一項礦藏是煤,當地煤品質高、開採容易,工人們不需要在暗無天日的礦井中進行地下開採,只需挖開地表幾公尺就可以發現煤層。
礦業公司結束露天開採後,遺留下來的充滿有毒物質的礦坑,持續造成污染以及兒童溺斃的事件。
JATAM 在東加里曼達三馬林達市附近的5個礦坑進行水質調查,發現都呈現酸性,同時重金屬超標(攝影:李容渝)。
但這也帶來另一個問題,採礦公司結束露天開採後,留下的礦坑成為當地居民的致命陷阱。雖然表面看起來只是普通的湖泊,但它們往往坡度大,未被妥善處理的尾礦在其中也讓積水變得有毒。
根據印尼礦業倡議網絡JATAM的統計,2011年至2019年間,一共有32人在這些有毒礦坑中溺斃,其中大部份是6到18歲的兒童及青少年。
長久以來,工業發展都聚集在爪哇島內,尤其是雅加達附近的幾個工業區,其它各島嶼被視作需要改造的資源區域。自荷蘭統治時期開始,印尼執行超過百年的國內移民計畫,將爪哇島農民送往其它各島嶼開墾土地。
當然,礦業開採也大量依賴爪哇島的移民。而這些島嶼出產的橡膠、棕櫚油、石油煤炭、各種礦物卻幾乎都不在本地被繼續使用,產出後不是運往爪哇島,就是直接出口國外,留在本地的則是被污染破壞的土壤、水源以及礦坑。
下游化:虛幻的臨時榮景
那麼,近20年印尼中央政府推動的產業「下游化」是否能改變這一困境呢?
蘇拉威西蓬勃發展的鎳礦冶煉似乎帶來了切實的工業發展與工作機會。來自東南蘇拉威西農家的青年Dadang卻不這麼認為,在他看來,冶煉業實際上是將鎳礦提純後更快、更大量地運送出蘇拉威西島,冶煉並沒有改變自然資源輸出的現狀,反倒帶來了新的污染、破壞,並索取更大量的礦石開採。
另一方面,鎳礦冶煉更下游的金屬加工、電池、汽車製造業,這些產業無一在蘇拉威西島投資設廠,所有新的投資計畫都位於遙遠的爪哇島。
印尼環境運動組織WALHI的東南蘇拉威西分部主任Andi Rahman認為,雖然蘇拉威西擁有大量鎳儲量的自然資源,但利潤和利益卻不屬於本地,而是企業主和中央政府:
採礦的所有收益先上繳中央政府,然後再分配給各地區。因此,中央政府有權決定東南蘇拉威西省將獲得多少資金。這個過程對我們非常不利,我們地區有資源,但資源的成果卻不會回流。
如果你去往南科納韋(Kabupaten Konawe Selatan),你會發現,現在的陀羅布魯(Torobulu)的道路依然殘破不堪,而瓦沃尼島(Wawonii)的路,至今還沒有鋪設柏油。
那些因自然資源加工而來的利益究竟流向了何方? 我們的資源豐富,卻未見其利益;我們的財富眾多,卻只換來了洪水、山體滑坡等自然災害的侵襲⋯更不用說可持續性了。如果礦石儲量耗盡,以前的礦場開採場會變成什麼樣子?
Andi Rahman的擔心不無道理,蓬勃的下游冶煉業加速了礦石開採。印尼鎳礦商協會(Asosiasi Penambang Nikel Indonesia,APNI)曾在2023年預估,印尼的高品位鎳礦將在六年內耗盡,高品位鎳礦石可以提煉為鎳鐵,主要是不鏽鋼生產的原料。
而目前在蘇拉威西島,大部分冶煉產能和開採都是為不鏽鋼服務,一旦資源耗盡或成本增加到不符利潤,資源盛宴結束,可能會留下大量廢棄礦場、尾礦、礦渣和龐大工業設施。它們將永久改變蘇拉威西島的環境。也無法被用作其它用途。
開採工業原本還被寄予厚望,期望透過廠商建設的交通、電力、供水等基礎設施,長期改善當地居民的生活條件。理想中,即便這些設施一開始可能不完全符合當地需求,它們至少能為未來的產業發展提供基石,形成一個工業園區或工業城。
然而,在印尼莫羅瓦利縣的青山工業園區,這個最大的鎳礦冶煉基地的現狀與這個理想背道而馳。雖然園區內建有豪華設施如五星級飯店和私人飛機場,但這些設施僅供青山公司及其關聯企業使用,並非公共資源。工人要前往最近的公用機場需經過3到4小時車程,跨越100公里的山路。
工業區沒有能為週邊社區帶來基礎建設,在蘇拉威西的青山園區附近,一位散售汽油的小販,將汽油注入瓶中,當地缺乏加油站,仍使用這種方式販賣汽油(攝影:因德拉‧阿布里揚托)。
與此同時,園區外的生活條件與其工業規模不相稱,面臨電力供應不足、道路破敗和生活成本高昂的問題。當地居民連一個正規加油站都無法享有,只能購買瓶裝汽油來滿足需求。
蘇拉威西高產值的工業區週邊,與周邊極不相稱的基礎建設,參考:〈青山不改,人命易逝:印尼鎳礦冶煉業的勞動剝削〉。
每天多次停電更是常態。時至今日,蘇拉威西島,這個五倍於台灣的大型島嶼,僅有一條長約80公里的鐵路在運行,已營運的快速道路僅61公里。鎳礦冶煉產業的到來,並沒有改變這樣的局面。
稅收問題更是加劇了這場悲劇,原以為礦業的繁榮,至少能為島上帶來稅收,用以建設基礎設施或其他產業基礎。然而,這樣的希望似乎也成了泡影。由於長期禁止出口政策,鎳礦石只能低價賣給國內冶煉廠,錯失了國際鎳價上漲的良機。
冶煉業的稅收優惠,本意是吸引投資,卻導致了稅收的枯竭。Andi Rahman說,能分配給地方政府的稅收更是少之又少。 而冶煉廠,尤其是那些獲得中央政府支持的,更是拒絕繳納地方稅。
「國家戰略項目」是佐科威政府最重要的基礎建設計畫,選出245個優先的基建項目,以及電力、航太產業兩項計畫作為優先發展的國家策略項目,以頒布總統令的方式,讓這些基建案在各項法律與行政程序得到特殊的處理,以最快的速度走完所有程序。條目:〈印尼政府的「國家戰略項目」基礎建設計畫〉
在東南蘇拉威西,江蘇德龍集團建造了兩座巨型冶煉廠。 VDNI(Virtue Dragon Nickel Industry)和OSS(Obsidian Stainless Steel),兩個名字在當地早已家喻戶曉。
自2021年以來,VDNI和OSS分別拖欠了高達74.5億印尼盾和6.9億印尼盾的稅款。 儘管遭到地方政府的公開羞辱,在工廠門口立起告示,公開其未繳納地區稅務的行為,德龍公司仍舊繼續生產、繼續拒繳稅。 畢竟,作為「國家戰略項目(National Strategic Projects)」,它們直接受到中央政府的保護,地方政府對此無能為力。
遠處的青山園區與莫羅瓦利的漁村巴霍多比(Bahodopi),工業區的運作,給當地帶來持續性的環境破壞(攝影:因德拉‧阿布里揚托)。
回看蘇拉威西的鎳礦產業帶,那些裸露紅土的大地、被爆炸灼燒的工人、染成黃色的海水、泥濘的道路與冶煉廠中龐大的煙囪、熔爐形成對比。只不過,後者是佐科威口中的「躍升」,而前者種種都是被忽略的週邊影響。
印尼鎳礦冶煉業的快速發展是經濟上的繁榮與成功,但這種繁榮既是虛幻的,因為它建立在對自然和當地社區的犧牲之上;又是暫時的,因為資本循著投機的氣息而來,無法持續的開發只會加速將資源消耗殆盡。
工業化作為一種殖民
工業和殖民主義思想的腦袋中,對達雅克人(Dayak)懶惰的污名昭著,這裡有一種價值觀的對立。當一個人來自於正處於發展中的社會,生活在鐘聲、煤炭和煙囪下,他們不將森林視為家和生活之所,而是看作未經加工的原料;其居民,那些裸體且原始的人,被視為懶惰且愚笨,無法最大限度地利用自然資源。
——《未被征服的達雅克人:加里曼丹內陸無國家社會的歷史》
將熱帶雨林和土壤砂石看作資源加以開發,所謂資源詛咒的說法,本就是一種工業化思維的體現:自然資源不經工業開發,就什麼也不是;從歷史的脈絡來看,也是殖民的延續;在這種思維下,另一種非工業化的、森林的、自給自足的生活可能性,似乎也沒有存在的價值。
在印尼爪哇島外的眾多群島,這個古時被稱為「努山塔拉(Nusantara)註釋」的地帶,曾經千百年來未被任何王國直接統治,這其中也包含蘇拉威西島,根據當地嚮導Dadang所說,森林的、自給自足的生活從未遠去,他的父親就在森林中以打獵和採集為生。直到印尼作為新國家成立之前,當地托拉查人(Toraja)都在森林裡過著輪墾生活。
Nusantara為古爪哇語「nusa(島嶼)」和「antara(以外的)」的複合詞,亦即從爪哇島的角度來看的印尼的「離島」只是這些「離島」中,(東)新幾內亞、婆羅洲(加里曼丹)、蘇門達臘,面積都大於爪哇島;而印尼政府計畫將首都遷往東加里曼丹省(婆羅洲東南部);未來的首都,就命名為「努山塔拉」,以強調印尼的政經重心,從爪哇向「努山塔拉」移轉的意義。
在蘇拉威西東南山區,我看不到類似台灣或爪哇鄉村的大片農田,仍然有人散居於森林。稀稀落落的腰果樹似乎是「經濟作物」在這裡留下的主要痕跡。在海邊,我們也看到了巴喬人(Bajau)建造的水上聚落和興旺的漁村。
青山的鎳礦加工廠直接毗鄰 Kurisa 的漁村 Fatufia;青山排放的二氧化硫、氮氧化物和煤灰,污染了周圍村莊的空氣(攝影:因德拉‧阿布里揚托)。
當然,這不意味著當地人仍然過著非現代化的生活。我們想說的是,工業化伴隨著新的支配關係在快速深入蘇拉威西等島嶼。漁船同樣需要燃油驅動,人們的著裝、帽子與現代紡織業緊密相連。
工業的、進步的、現代的、僱用的生產生活方式從各個角度在影響著當地社會,鎳礦開採與冶煉,則是其中最激進的形式。而根本問題在於,這一切都是印尼中央政府強迫推動下的結果,它的背後是跨國資本—佔據核心位置的是當下資本主義最繁榮的中國。
在這裡,工業化和下游化只是「支配」的另一種說法。反礦業運動組織JATAM的Muhammad Jamil提醒我們,當地社區原有的生活方式正在被強行剝奪,他們不再可以選擇:
(當地)已經變成了依賴每月帳單的生活方式。他們每個月都要交電費、手機費、汽車維修費、孩子的學費等等。鎳礦裡這些設施都建起來了,帶來了村子裡不曾有過的生活方式。
最終,居民陷入了雅加達式的依賴金錢的生活陷阱。每個月都有必須支付的帳單。如果你不工作,你就無法支付帳單。因此,居民被迫轉向城市式的生活方式,儘管他們在鄉村生活。
他們看到的出路是在冶煉廠工作,而以前他們是按年度經濟運作的。例如,丁香經濟或更農業化的收穫經濟,一次收穫可能價值數億印尼盾,但每年只有一次。
他們賣掉土地後,雖然還剩下一些土地,但他們不能再在這塊土地上工作了。因為每個月都要繳電費,每個月都要交孩子的學費,每個月都要保養車輛等等,原來的農業經濟不足以支撐這樣的生活,只能轉向冶煉廠。
甚至,在新的經濟模式下,原本居住在此的農民和漁民會在自己的土地上被邊緣化,他們只能承擔最基礎的工作,獲得最少的工資。Andi Rahman告訴我們:
如果我們談論誰受到的影響最大,那就是居住在礦場周圍的人們。居住在礦場周圍的人口中只有大約 20% 受僱於礦場,其餘的都是外地人。這是為什麼?因為要在礦場工作,你必須有一定的資格。如果你想成為他們的工人,你需要具備技能才能被他們選上。
我舉一個瓦沃尼島(Wowoni)的例子。瓦沃尼人大多是年齡在30歲以上的農民和漁民,這些人只有小學、高中學歷,礦上會招收他們嗎?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會招募其中一部分人,但他們很可能只會被聘用作設備警衛之類的基礎工作。
所以他們僱用的75%的人來自瓦沃尼島以外的地方。他們尋找能夠操作挖土機等重型機械或能夠駕駛大型車輛的人。在採礦業,這些人是最需要的。
關於礦業開採對於社區的撕裂,參考:〈被紅土鎳礦包圍的村落〉
在陀羅布魯,我們還切身體會到,開採場擴張過程中,對當地社區造成的內部撕裂。支持採礦的人優先可以獲得礦業帶來的好處:新的水源、新的清真寺、金錢補助⋯而抱持疑慮的、採取反抗態度的人則被排擠。一旦社區完全放棄抵抗,那麼開採場會完全取代原有的社區,將村落變成自己的附屬。
太陽底下並無新鮮事,蘇拉威西島的遭遇不是個案。「努山塔拉」一直被視為邊陲的、難以管制的位置,它也是當代資本擴張下少數尚未被開發的領域—這裡有尚未被勘探完全的礦石、有大片森林可伐盡後改種經濟作物、有數千萬人力可成為雇工和消費者。
(攝影:因德拉‧阿布里揚托)
在發展的邏輯中討論事情可能讓不少人,尤其是同情第三世界社會的人迷失了雙眼,誤以為佐科威走出的路徑是新的後進國家的發展方向。
但如果我們將這一系列下游化工業化放在18、19世紀工業革命後的殖民浪潮來看待,一切將變得更加清楚:中國電動車和不鏽鋼產業的快速發展就是當年英國的工業革命,原料需求增加,開拓新市場變得必要,而世界上已不剩下什麼還未被開採的領域了。
作為亞洲邊陲國家的印尼,其中更處於邊緣位置的諸島嶼於是成為新一代殖民資本家的目標。這是資本積累下的必然結果,曾經伸向中國、馬來半島、印度、爪哇島的擴張計畫如今伸向了蘇拉威西、馬魯古、加里曼丹⋯佐科威任內在印尼發起了建設新首都的計畫,而新首都的名字恰好就是「努山塔拉」。
這並不是偶然。「努山塔拉」曾經是指十三到十六世紀,以爪哇島為中心的滿者伯夷帝國統治下的爪哇島以外的「離島」,是權力邊陲的自治之地,而如今則是資本擴張的新空間。佐科威曾經是商人,果然眼光獨到,發現了這裡存在新的商機。
舊有的殖民結構從未真正消失,反而在全球資本主義的浪潮下持續地被重新塑造和轉化。另一方面,新加入工業化的「殖民地」往往陷入長期的痛苦和被支配的境地。雖然歷史上偶爾會出現一些社會抓住機遇,實現躍升發展(這通常也意味著其他社會的相對衰落),但在全球經濟的大棋局中,通常只有少數的贏家,而大多數則是處於被支配和服從的位置。
現代工業生產的本質是不平等的,各國爭相控制產業鏈中的關鍵環節以獲得壟斷優勢。一旦某國獲得這種優勢,它便會動用一切手段—包括政治、軍事和經濟手段—來維護這一地位,從而在整個產業鏈中獲取超額利潤。
電動車產業的現狀便是一個鮮明的例子,美國及其盟友控制著下游的關鍵技術,如晶片,而中國則在製造生產環節占據領先地位,並向原料供應等上游環節擴張其影響力。
在這樣的背景下,印尼政府希望發展電動車產業,但即使一切順利,也面臨著成為產業鏈中可替代部分的風險;而在不利情況下,印尼可能會在產業結構調整中遭到邊緣化,變成最後組裝地和產品銷售市場,就如同印尼傳統汽車產業的尷尬處境。
如此看來,自然資源會帶來詛咒的觀點確實有其道理。這種詛咒從把森林與土地視為工業資源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聞鎳而來的投資/投機客們
柿子青的時候,連鳥也不會去啄,一旦長熟了就立刻湊過來了。
1966年,巴西跨國公司淡水河谷在蘇拉威西島進行了鎳礦勘測,隨後發現巨量礦藏並與印尼政府簽訂開採合約。1973年,淡水河谷公司建立了蘇拉威西第一座鎳礦加工廠。在長達半世紀的時間內,淡水河谷一直都是印尼最大的鎳礦生產、冶煉公司,產品主要銷往日本和加拿大。
不過2024年的現在,鎳礦開採背後的投資版圖已經有了很大變化:一方面,在長時間積累下,本地礦業集團也紛紛壯大,開始搶食鎳礦開採的大餅。另一方面,鎳礦冶煉產業幾乎由中國資本獨佔,來自浙江的青山集團與來自江蘇的德龍集團註釋是其中的主角。
這兩家公司也在印尼鎳礦產業的迅速擴張中成了最大受益者。十幾年前,青山集團只是不鏽鋼行業內的普通私營企業,產量連中國前五都排不進。而2009年時,江蘇德龍集團的老闆戴國芳甚至還因偷稅被判刑入獄,那時的江蘇德龍集團一切從零開始。而如今,青山已經是全球最大的不鏽鋼生產商,江蘇德龍也位居中國不鏽鋼「四大天王」之列。
江蘇德龍不太適合簡稱德龍,因為還有另一家大型鋼企叫德龍(上海德龍),也有跟青山合作在園區設廠,但在印尼規模不如江蘇德龍。
印尼鎳業的「榮景」與來自中國的投資者密不可分,尤其是來自民間的鋼鐵企業。早至2009年,青山集團就嘗試於印尼運營紅土鎳礦場,比「一帶一路」計畫還早五年。民間鋼鐵業向外拓展輸出的企圖主要來自於中國國內的競爭壓力。
在理解民間鋼鐵業的運作邏輯之前,我們需要先粗略瞭解中國鋼鐵業整體的發展過程,其中的關鍵詞是「產能過剩」。雖然中國在1990年代到二十一世紀初期,維持了高速經濟增長,主力發展的房地產、機械、汽車、造船等產業也需要大量鋼鐵供給,但鋼鐵行業產能增加的速度很快就超過了國內的需求,開始向外出口。
2008年經濟危機,全球市場需求萎縮,中國鋼鐵業開始面臨產能過剩的潛在危機。第二年的2009年,中國政府部門發布政策文件,要求限制部分行業產能,其中鋼鐵業就是被點名的第一個行業。雖然經濟危機對鋼鐵業影響嚴重,但與此同時拉抬內需的「四萬億投資計劃」刺激了基礎設施、房地產產業,反倒維持了鋼鐵業的榮景。
此時的榮景拖延了危機,也讓未來的過剩問題更嚴重。2011年開始,中國鋼鐵業產能過剩危機終於爆發。2012年,官方媒體新華社特地以專題的形式報導了鋼鐵業的危機,使用的標題是「酷暑變寒冬」。
根據多個行業研究報告,2014至2015年,鋼鐵業整體產能利用率僅有60%左右,大量產線空置浪費,大量企業虧損,不少工人也經歷了薪資下降,直到2020年問題才看似有所緩解,產能利用率回升至90%。
這其中數年間,國家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強迫關閉了大量高爐,生產較低端鋼材的民營企業首當其衝。在鋼鐵行業寒冬的2013年,也正好是蘇拉威西第一個中資冶煉園區青山園區開始建設的日子。
時間上的重合並非偶然。在中國鋼鐵業的內部市場中,民營企業無法如同國有企業一般配合去產能,因為金屬冶煉業前期資本投入龐大,淘汰產能等同直接倒閉出局。
它們即使虧本也要繼續生產爭奪市場,並同時用各種策略壓低成本,包括對於工人的剝削,對於環境成本的無視。但強力國家管制和大型國有鋼鐵企業的存在又限制了民間資本的施展。於是,鋼鐵企業開始思考向外投資就不足為奇了,它們一方面尋找更廉價的原料和新市場,一方面也在尋找可以更不受管制擴張產能、壓低成本的地方。
印尼邊陲的蘇拉威西島,本身當地政府就缺乏強力管制手段,數十年的採礦生意下積累了原材料的供給管道,中國企業進入的時間點剛好又與印尼中央政府想要發展基礎設施建設、工業化的政策吻合。
於是,蘇拉威西成為了中國民營不鏽鋼企業的「新福地」。它們運用了更殘酷的勞動控制手段,將安全事故的風險和成本轉嫁至工人,不顧一切地追求產能瘋狂擴張,並依靠與本地公司、軍警的合作擺平來自當地社區的抗議。短短十年,龐大的不鏽鋼巨獸在此崛起。
鎳礦產業的快速增長,究竟是擺脫「資源詛咒」的奇蹟,或者陷入更嚴重詛咒的陷阱?或許沒有簡單的答案,回顧一下印尼如何一路走來:〈印尼獨立後的礦業政策簡史〉。
2016年後,隨著印尼的崛起,全球鎳礦版圖,產生劇烈的變化:〈全球鎳礦產業與印尼帶來的巨變〉
此種廉價而在短期爆量的增長,製造了新的危機,2023年,印尼鎳產量足足增加了30%,市占率由2017年時的16%,迅速擴大到55%。同時間,全球鎳的需求追不上產能的成長,國際鎳研究組織(International Nickel Study Group,INSG)的研究指出,2024年,全球鎳產量將超過需求量23萬9千噸;連續三年產能過剩,而且問題越來越嚴重。
這也造成國際鎳價的不穩定,2022年3月,由於全球重要的鎳產國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而全球電動車及鋼鐵的需求被誇大,使得國際鎳價暴漲,這種現象甚至被形容為「妖鎳」;但到了2023年底,國際鎳價幾乎是腰斬再腰斬,在削價競爭的環境下,全球鎳產業甚至都面臨了生存的危機。
而值得注意的,是產能過剩造成的危機,原本就是建立在我們所提到的對於環境、社區、工人的剝削、基礎設施不足、區域分配不均…等基礎上,這些生產成本外部化的手段,而隨著危機的加深,也將更加變本加厲地落回到這些承受發展惡果的人身上。
在蘇拉威西莫羅瓦利拉博塔(Labota)海岸沉沒,一艘載有煤和鎳礦的駁船(攝影:因德拉‧阿布里揚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