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王子豪
Kasavakan的年祭,鞦韆、精神柱、與小山。(攝影:王子豪)
「…‘amiyan Lea(新年快樂)!」2024年末,12月31日下午,Kasavakan(射馬干/建和部落)開始‘amiyan(年祭)前的「報訊」。
一些Kasavakan族人住在本部落外。年祭前,報訊隊伍坐著小貨車一一造訪,提醒著年祭的到來。(攝影:王子豪)
報訊儀式進行期間,青年們與被拜訪的長輩們寒暄。(攝影:王子豪)
下午兩點,先從散住在本部落外的家族開始,年輕人們跳下小貨車,少年們衝在前,在鐵片、臀鈴與呼叫聲中,青年們隨後跟上,從路上、庭院、穿進鋪裡家內,唱跳起傳統歌舞。
幾名青年走出舞隊,上前寒喧;不時也會有受拜訪的族人,聽聞到熟悉歌聲,自然而然的走進舞隊。傍晚時分,回到本部落,報訊隊伍沒有停歇,開始步行穿梭每條街道繼續報訊,卑南的歌聲響至深夜,年祭到了,要來喔。
為了準備年祭,許多人已經忙了一個月。而到了年祭前夕的報訊,能量迅速溢出Palakuwan(巴拉冠, 卑南族男子集會所)前的廣場,散佈到每戶Kasavakan人家。
卑南族群與外來者接觸的較早較深,日常走在社區的街道上,很常是區分不出個別家戶的文化身分;但在報訊時刻,Kasavakan的身分,清晰無比地被喚醒、浮現出來。
Kasavakan的年祭,會立起巨大的鞦韆(前);同時與姐弟部落Katratripulr間,會各自立起精神柱(後)。(攝影:王子豪)
整個12月、到1月初,是Kasavakan的年祭。從Mangayangayaw(少年祭)、Mucalun(狩獵祭)、一直到年底的Patikelruwan(立鞦韆),部落男女各有集體的工事,上下忙碌著。
Kasavakan年祭的特殊元素,包括Tikelruwan(鞦韆)、以及與姐弟部落Katratripulr(卡大地布/知本部落)對望的Talingilr(精神柱),使用的傳統建材是刺竹與黃藤。
Kasavakan在12月的狩獵祭,上山時一併採集了年祭所需的黃藤。(攝影:王子豪)
用鐮刀將帶刺的黃藤去皮。(攝影:王子豪)
年祭的採竹與採藤,都是男子的集體工事。
黃藤帶刺,依採集的目的,例如如果只是要取食材藤心,經驗老道的採集者還有可能判斷藤蔓纏繞情況而獨自作業;但年祭所需的黃藤,就需要集體上山拉藤。
今年狩獵祭,Kasavakan男子們18日開始在山上紮營,並採集了年祭所需的黃藤。22日下山之後開始整理,揉藤、剖藤,為之後的使用作前期的準備。
Kasavakan男子在小山採刺竹。(攝影:王子豪)
在小山採刺竹。(攝影:王子豪)
狩獵祭後不到一個禮拜,28日部落男子們來到「小山」的「‘inay」(湧泉)採竹。
鞦韆的主結構,就靠四根刺竹,所以對刺竹有非常多的要求。要夠粗、上半部要夠直,而且只能用大概生長了3到5年的莿竹,太年輕的不夠硬,再生長下去又會開始脆化。
刺竹材質堅韌,但竹枝帶有尖刺,而優良的,又往往成長在叢生竹子的中間區域。要先砍掉外圍不要的,修剪交錯會卡住的枝條,在採集時,又要盡量確保不傷害竹子的結構,被刺傷劃傷是十分常見的情況。
最難取捨的,大概是看到了還不錯、但稍微偏小偏年輕的竹子。是要直接取用?還是砍掉方便拿更裡面竹子?或是想辦法繞過它,多養一兩年再來採?
像耆老這些最有經驗的人,會先判斷適合的刺竹、作業的路徑等進行指揮;兩三名有經驗的青年,交替使用著修枝剪、手鋸、電鋸,修除雜枝並鋸出要取的,用繩子綁住一端後,再由十幾個人拖出竹叢。
將刺竹運回部落。一些竹子可以鋸短用貨車載回,但作為鞦韆主結構的約20公尺,只能用人力搬運。(攝影:王子豪)
刺竹。(攝影:王子豪)
「這個點三十年沒採了」部落耆老古金全說。
Kasavakan採竹的點位,有十幾個。刺竹的質地,深受生長地的地形與微氣候影響,其中小山的水土,就適合長出優秀的鞦韆建材,而有近十個採竹點位。又例如Kasavakan過去幾次受邀至外地呈現搭建鞦韆時,從附近的山林取材,就很常找不到理想的刺竹。
作為鞦韆主結構的刺竹,都將近20公尺長,沒辦法用小貨車載,只能由人力扛回部落。所以採竹的點位,除了竹子生長的情況以外,是否容易採集、與部落距離,也都會是重要的考量。
幾名族人討論著採回來的刺竹。(攝影:王子豪)
部落耆老評估著刺竹情況。(攝影:王子豪)
鞦韆需要4根,精神柱需要1根,加上1根備用的,從小山的‘inay,把6根近20公尺長的刺竹扛回部落後,耆老們開始評估要如何使用。雖然都是刺竹,但自然的材料,每根之間本來就存有獨特的性質,例如搭鞦韆要用的4根,搭起來的順序,影響交錯點的上下吃力,如何呼應自然的適宜使用,靠的也是經驗。
部落耆老古金全,對今年其中一根竹子讚不絕口,一邊誇著它靠根部的曲線「作鞦韆的彈力會更好。而且搭出來的鞦韆下面有幅度,空間比較大」,一邊用手比劃著。
倒是對於另一根竹子,古金全則不斷嘆道可惜「這根很漂亮…可惜有刮到」。刮痕是來自竹子生長的過程中,與旁邊的竹子相互模擦造成的。沒有傷到裡面的結構,但古金全對於竹子彎曲吃力後,表皮的刮痕是否會進一步裂開,則抱有放不下心的疑慮。
「沒關係,還有時間,我們再去拿」旁邊的青年們,看到耆老的難決猶疑,紛紛開口勸道「有疑慮就不要」。下午,男子們則改到「‘iras」(豐盛)採竹。
許多族人在日常中,農耕、路過、上山…都會留意各處竹叢的情況,許多人心中都有著採竹的地點。在年底採竹、立鞦韆之前,就會先去看過一輪,並選定今年要採竹的主要點位;而如果遇到像今年這樣的情況,對於備用方案,也是了然於心。
'iras在三四年前剛採過,竹叢整體情況較年輕,但在叢生的中心區域,還有幾根漂亮的刺竹。再扛回了兩根竹子回到Palakuwan前的廣場後,耆老們相當滿意,果決的替換掉了原先兩根;緊接著,幾名青年開始教導少年挖洞準備地基,有些人則開始編作鞦韆的藤椅、削起藤條作為材料。
立鞦韆。(攝影:王子豪)
立鞦韆。(攝影:王子豪)
年祭的前兩天,12月30日是立鞦韆的日子。
立鞦韆時,需要大量人力。要先舉翹起長長的竹子,一邊把一端插入地洞的同時,兩三組人用稍早作好的竹子支撐架撐住,再一點一點的調整角度。
事前,有些人心裡暗暗擔心,30日是週一,會不會人力不足?但當天早上,請假的、翹班的、返鄉的,部落青壯年們陸續到場。
「怎麼現在才回來?待到什麼時候?」穿插在指揮號令聲中的,是許久不見的噓寒問暖。
鞦韆立起後,一人在上面綁鞦韆,同伴在地面備料支援。(攝影:王子豪)
綁鞦韆。(攝影:王子豪)
順利立起四根刺竹的主結構後,需要有人爬上頂端,用藤與竹固定結構。
部落耆老古金木說,他最快紀錄是只花3個小時就綁好;而這次,是他的兒子智元在上面綁。智元不是第一次上竹子,但這是第一次一個人負責全程,一上去就綁了8個小時。速度當然比不上部落耆老父執輩們,但總是要交棒給下一代。
Kasavakan男子們在巴拉冠旁的涼亭,削藤準備綁鞦韆的材料。包括採竹的小山在內,Palakuwan的視野能讓部落男子隨時留意部落的山頭(攝影:王子豪)
在地面上,花了幾天編好藤椅的人仍不得閒,幾個人則不停歇的削著綁鞦韆用的藤條,就怕一時不夠用,讓上頭綁竹子的人空等到。
Kasavakan的巴拉冠坐東朝西,讓男子可以時時守望著部落的山頭與領域。青年們坐在巴拉冠旁的涼亭,一邊削著藤,不時抬起頭來閒聊兩句。眼前的廣場正在搭鞦韆,後面的廣場入口是已經立起的精神柱,遙望著姐妹部落Katratripulr;再後面,就是刺竹重要產地的小山。
台東縣長饒慶鈴來訪Kasavakan年祭,快樂的玩著鞦韆。(攝影:王子豪)
台東縣議長吳秀華來訪Kasavakan年祭。(攝影:王子豪)
最近幾個月,小山傳出「東映國際休閒渡假村」開發案的消息。渡假村的預定地屬於私有地,現在的土地權人是台東議長吳秀華,渡假村的開發公司,則是吳秀華的哥哥、前台東縣縣長吳俊立。部落於法於情,都不想公開表示太強烈的意見;但對於有承接踐行傳統文化的族人來說,心中都有很大的不安。
小山上有近十個優良的刺竹採集地,如果蓋了渡假村,可能就會消失、或無法採集。雖然還有小山以外的刺竹採集地,但因為需要的是3到5年生的竹子,原本就需要非常多的點位輪採;同時,就如同今年遇到的情況,更是需要有許多後備點位作為保險方案。
有的人期待渡假村能帶來一些工作機會。但也有許多人擔心,如果一口氣失去近十個優秀採竹點位,對於包含鞦韆在內,將會對部落文化有緩慢、但深層的衝擊。
Kasavakan部落頭目,雖已步履蹣跚,但仍善於盪鞦韆,盪得非常高。(攝影:王子豪)
盪鞦韆。(攝影:王子豪)
1月1日早上,經過部落頭目的祈福後,鞦韆開盪。
據說,Kasavakan的鞦韆,最早是部落族人搭給小朋友玩,以免影響大人工作、或干擾祭儀;但現今已經成為年祭的主要文化之一。第一個上鞦韆的頭目,雖然走路需要人攙扶,卻是盪得最高的人之一。
拉鞦韆。(攝影:王子豪)
鞦韆需要拉的人與盪的人共同合作。盪鞦韆的人的技術,能讓自己盪得更高;而拉鞦韆的人,能感受到盪鞦韆的人的情緒與意願,如果拉繩傳來懼怕或抗拒,拉繩者就會開始收力。
一左一右兩名青年將要盪鞦韆的人扶上藤椅,收整拉繩後、拋出甩直,接著開始拉動藤椅,並逐步借力使力的加大力道,鞦韆愈盪愈高,從小山與Talingilr,面海的衝向天際。
望向一次又一次,從小山盪向天際的鞦韆,有的人,看到鞦韆安穩的擺盪,才終於能放下心底的大石頭;有的人則感嘆,鞦韆盪兩天後,1月3日就要拆掉了。
Kasavakan年祭時,展出過去幾年的鞦韆藤椅。(攝影:王子豪)
Kasavakan的鞦韆文化,在耆老記憶與現代史中,從來沒有中斷過。不只有著重要的文化象徵性,更連結著部落與山林土地的關係。
雖然每晚總有人喊著累,但隔天總還是會現身。遠外的人,隨著年祭的到來,一天一天的回來。那些還純樸生澀的Valisen(青少年階級)臉孔,會愈來愈堅毅的承接吧。Kasavakan的文化一代傳一代,只要山與地還在,就會像刺竹與黃藤不斷冒出薪芽,長向天際吧。
Kasavakan的鞦韆、精神柱、與小山。(攝影:王子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