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為〈「現狀」:一個動態向下沉淪的趨勢〉
焦點事件記者孫窮理
明年(2016),俄國革命家列寧(Lenin)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即將屆滿百年。百年來,全球資本主義的發展,從兩次戰前的複數帝國,到二次戰後美帝國霸權建立,再到1970年代後,新自由主義席捲全球,帝國的型態與宰制方法,不斷改變。進入本世紀後,WTO裂解,世界秩序再度重組,而在這「斷裂」中,我們也看到千禧新興資本霸權與新自由主義間的連續性。
單一秩序受到挑戰,各國競逐全球資源、區域間情勢逐漸緊張,的確讓我們依稀感覺回到百年前列寧的時空,一戰(1918)前夕,帝國(們)的競爭,以民族主義為基底、跨國結盟,最後以戰爭的形式爆發出來。如此,或許我們可以比較理解安倍晉三在〈朝向希望的盟邦〉演說中,「歷史關頭」的意義(系列二)。強權口中的戰爭暗示,是否果真為宿命的預言?
新興資本由產業造成龐大累積,最後以金融資本的形式,展開全球資源角逐(系列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教授莎士奇亞‧薩森(Saskia Sassen)在新書《大驅離:揭露二十一世紀全球經濟的殘酷真相》裡(書介),認為通訊科技、國家政策,及金融市場工具創造資本在全球的「超級流動性(the hypermobility of capital)」,將此稱為「資本主義的新階段」。
在系列四中,我們也討論到了,如果有這個所謂「新階段」,它與1970年代以降,新自由主義間的連續性。在此意義上,以「千禧新興資本」一員,來理解中國資本的擴張:利用1980年代後,結構調整計畫所整平的場地進出非洲,的確造成類似「殖民」的現象。但我們不大會將同樣這麼做的印度、巴西、波斯灣國家,或者亞洲的韓國、新加坡稱為「帝國」。
帝國是一種從金融、政治到軍事上的全面控制,不過,中國的確這麼開始了;從人民幣國際化的貨幣戰爭(系列三),發展到區域的對抗,在眼下的歷史條件下,創造出對抗美帝國的形勢,這是以帝國的手段來對抗帝國。中國的計畫能否完成,尚有許多難題:
首先,它在全球產業鍊的位置,仍難脫代工國家「檢剩下」的命運,具有被決定的「南方國家」色彩(參見John Smith〈GDP假象:附加價值vs.佔有價值〉、導讀)。接著,中國有全球最多的人口,但這不未必能創造如「市場在美」般的優勢;1945到1970美國崛起時,相對下尚能較平均分配(有人稱之為「凱恩斯主義主義時期」)的條件不再,在全球資本的「超級流動性」造成全球範圍內嚴重貧富不均,財富劇烈集中的條件下,「中國工廠」轉型為「中國市場」,仍是嚴峻的挑戰。
而在「貨幣戰爭」上,也許美元地位逐漸衰退,但是人民幣要取而代之,也缺乏適當的條件。在軍事上,中國與美日聯盟尚難一搏,真正的戰爭未必發生,強權的拉扯,恐怕將使東亞帶入摩擦不斷的新冷戰型態;我們表面上看到「大國博奕」現象背後,各國資本間,因「超級流動性」而錯節盤根。殊不見中越南海衝突,躲在越南油氣資源開發後面的是美、英、法的能源資本,而建設鑽油平台,引發衝突的中國海洋石油公司,背後也仍看得到這些資本的影子(參見〈南海爭議與帝國的反擊〉)。
畢竟現在是2015年,不是1915年。
「帝國」,不是我們要的答案。眼前的中國,是鄧小平「不管黑貓白貓,會抓老鼠的就是好貓」哲學的延伸,以資本主義對抗資本主義,導出「以帝國對抗帝國」的結果;5月26日,中國國務院發表的《中國的軍事戰略》中,開宗明義強調「反對各種形式的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永遠不稱霸,永遠不搞擴張」,這種不斷反覆的論調,無論你覺得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或「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選擇了這條路,資本的趨力一旦啟動,走向壟斷、以資源競爭為生存的方式,這是一個發展的客觀規律。
接下來,我們來討論「怎麼辦」,如何從反對帝國主義,回歸人民視角來思考今天我們面對的問題?我想從兩個常見的命題開始:
首先是可能很多人都會想到的,「大國間,小國的生存之道」。而這個命題是有問題的,「國」經常只是資本與政權的代稱,人民是被忽略的,前面我們已經討論到,在現在這個全球資本的環境下,「小國」的資本在夾縫中,未必沒有出路,過去30年來,台灣資本扮演美國資本工頭的角色,將代工工序拉到全世界,對資本來說,當然有得賺,但是,那註定是依附性質的,對人民來說,就是今天日益拉大的貧富差距、不穩定的就業、環境污染與土地炒作…等問題。
第二個命題,是「維持現狀」,據說這符合大多數台灣人的期待,但「現狀」是什麼?它是建立在冷戰基礎底下的一種信任,利用地緣位置,取得美日的訂單及軍事保護,維持與中國間談不下去,也打不起來的狀態,更重要的是,「現狀信任」的「物質基礎」:它可以維持生存,甚至創造「繁榮(產業升級)」,不過這種信任的基礎,早已經隨90年代「涓滴效應經濟學(系列二)」的破產而成問題了(參見〈讓雞蛋飛,讓雞蛋飛一會吧〉)。
最近還有一個人,經常被問「現狀是什麼」這個問題,那就是民進黨總統候選人蔡英文,兩黨競爭「誰能維持現狀」的想像。我們把視野放大些,就會看到,「現狀」其實不是統獨表述的種種措辭,它被放置在動盪的島鍊與博奕的鋒線上,放置在沉淪的繁榮幻想裡。衝突,未必如此根本而尖銳,但是基於大國的利益,它必須被如此描述。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觀,過去是一個帝國逼著你開放,現在,則是你必須以開放,來競爭作為兩個帝國邊陲的資格,為了維持現狀的平衡,台灣必須支出大量的軍事預算,向美國購買武器,必須兩邊押寶,搶著加入大國主導的TPP與RCEP,讓公共資源持續流失,讓跨國資本的障礙一個一個的消除。充滿不安定因素的區域自由貿易不但繼承了新自由主義,並且藉著衝突,將它推到極致,這個景況,正在台灣與世界每一個角落上演。
這就是「現狀」,一個動態的、向下沉淪的趨勢。
面對此局勢,從島鍊的位置出發,重新思考我們的處境,如何擺脫在地緣政治上被決定的宿命?不可以忽略的是,在島鍊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數億的工農階級,他們在資本的擴張下,面對同樣的敵人,也遭遇同樣的命運,我們將從我們南邊的菲律賓,繼續討論,並為這個系列作一些小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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