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箱復得記：捐贈的消防裝備　遺愛與荒謬

圖／文：王子豪

下午三點，值完班、還沒休息的消防員翁立思，開了一個小時的車，來到楊梅。先與另個分隊的消防員張詠惟會面後，再循著交流道旁的泥徑小路，來到收走分隊報廢器材的回收廠，試圖尋回一架紅外線熱影像儀，的外箱。

「那天我值班，在忙其它東西。一個回頭，就發現報廢器材全被收走了……」，半個月前的翁立思，既懊惱、又自責。

原本想的，只是能否追回外箱。事前的揣測，報廢廠主要想收購的，會是較有價值的金屬物。外箱，或許再貼點錢吧，報廢廠應該會願意轉讓。

到了現場，報廢廠老闆什麼都沒多說，拎出箱子、就直接遞給了翁立思。打開箱子，張詠惟驚呼到「儀器也在裡面耶，老闆人太好了吧」，接著又不禁低嘆了句「這型號好舊了喔」。是啊，畢竟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尋回來的，是由2014年殉職消防員張哲偉家屬捐贈的紅外線熱影像儀。

翁立思半個月前為弄丟箱子苦悶，張詠惟一個月前為明揚大火流下淚水，但在尋回箱子的這一天，兩人笑得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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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6月27日晚上，新北市中和區華夏之星社區地下停車場傳出火警。新北市南勢分隊到場後，派了2組共4人進入地下室，搜索起火點，並搜尋有無民眾受困。當時，再過兩天滿32歲的張哲偉，是其中一人。

張哲偉與他的隊友下樓逐層搜尋。地下停車場很大、又濃煙密布，二人找不到起火點。此時空氣瓶響起殘壓警報，提醒氣量即將用罄。兩人在尋找出路時，張哲偉面罩疑似濃煙滲入，導致嗆傷倒地。消防員體重加裝備，差不多100公斤，隊友一人拖不動，用無線電呼救也無人回應，只能自己一人衝出去找人幫忙。等到更多隊員衝進地下室、找到張哲偉時，已經晚了……

發生了什麼事？

28日凌晨，張哲偉宣告不治後不久，新北市消防局長表示，張哲偉因心臟瓣膜閉鎖不全，才會在救災現場倒下。但根據張員的健檢報告，他並未患有相關疾病，28日上午，消防局才又改口稱張員健康狀況良好。

張哲偉有戴面罩，怎麼還會吸到濃煙？是氣瓶沒打滿？還是面罩有破洞？還是恐慌或身體因素？無線電又發生了什麼問題？

真相，如果有的話，也早淹沒在各種不公開的調查中，就連懷念張哲偉的消防員們也不得而知。

要再經過5年半，再經過新屋、敬鵬、大雅……十幾位消防員殞命後，一直到2019年年底，《消防法》才增訂「災害事故調查會」的機制，為消防員追討真相踏出一小步。那已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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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哲偉殉職後，家屬以他的名義，捐贈了幾台紅外線影像儀給幾個分隊。

「學長都親力親為、不喜歡麻煩後輩」、「他常常是那個第一個反應問題的人」、「學弟妹遇到和上面的溝通困難，他也都會主動攬下來協調」，翁立思轉述著隊員們對「哲偉學長」的評價。

2014年的翁立思還不是消防員，這些是他從學長口中聽來的。「大家都說，哲偉學長是個相當有能力、又相當照顧後輩的人」，只是上面的長官，不喜歡談殉職，所以事蹟只能靠著基層的口傳；而愈來愈多的新進消防員，已經不再知道殉職消防員張哲偉。所以即使他捐贈的紅外線熱影像儀報廢了，許多分隊隊員也想留下箱子，紀念張哲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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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外線熱影像儀是個有用的東西。它利用紅外線產生的輻射能，轉換成肉眼可見的圖像，在消防上，可利用於火場中，穿透煙霧、測量溫度，提高搜索效率及預防閃燃、爆燃，大大確保消防隊員在火場內的安全。

也不只張哲偉的家屬捐贈過。網路搜尋一下，不難找到各地消防局發過的新聞稿，感謝著民間的大愛，並配幾張首長長官與民間愛心人士的合照。

但在「大愛」的背後，卻隱藏了一個荒謬的問題：有用的東西，能提高消防員生命安全，能提高救災能力的設備，為什麼是靠民間捐贈？

假設今天是一個民間企業的老闆，沒有提供充足、可靠的裝備給員工，例如一間有有害氣體、或粉塵的工廠，沒給員工合格的口罩。如果是這種情況，世人的評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一個惡老闆；同時，政府將會進行職安衛勞動檢查、予以開罰。

但當政府自己成為不提供充分可靠裝備的惡老闆時，卻是兩手一攤，錢不夠、等人送。然後感謝民間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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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玩著這台看來無數次進出火場，報廢的熱影像儀，螢幕外框被用膠帶繞了幾圈固定，機身斑駁，部分機殼可見碎裂的痕跡。按了一下開關，發現還可以開機，也疑惑著報廢的原因。翁立思解釋「有很多可能。例如電池劣化，如果開機一下就沒電，也不可能拿著它進火場」。

張哲偉在2014年6月殉職，後面接的是2015年1月的新屋大火，讓熱影像儀被需求被注意到。在那之後，翁立思說，幾個大的都市，基本上每個分隊都會至少有一台熱影像儀。

但沒解決的問題更多。

首先，在「沒錢」的縣市中，可能不是每個分隊都有熱影像儀。再者，「一台」是不夠的，例如，如果派兩組人員進入火場，應該每組各有一台、且火場外也要有一台來觀察整體情況。最後，如果熱影像儀固障了，也很可能沒有經費去維修、或增補器材。「有的分隊就是有一台，擺在倉庫、或報廢區的那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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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知道消防員裝備不足，但政府不願投錢、又沒法律強制規範，各種難以置信的情況持續發生著。

「我分隊的打氣機，現在是壞的」。是幫氣瓶灌氣的設備嗎？我嚇壞了，那分隊怎麼運作？「就打完火後，要趕快找時間，去其它分隊打氣」，翁立思說，因為分隊打氣機年限沒到，所以上面說經費還輪不到它。

很多分隊，甚至是連個專業的「梯子」都沒有。

火場的條件特殊，消防員需要的梯子，應該要有特別的標準。例如俗稱的「美式梯」，就是指符合「美國消防協會（The National Fire Protection Association,NFPA）」認證標準及檢測標準的消防專用梯，除了架梯承載重量達水平荷重340公斤等，還有其它各種技術標準規範。

但很多分隊採購梯子的標準，就只是一般的「工業梯」，若以75度架設，承重150公斤。一個全負裝備的消防員，再加一個待救的成年民眾，大概就超過了安全負重；更別提鄰近火場受熱後，外觀看不出的材料結構裂化、各種安全確保設計……等問題。

2020年5月，高雄一名消防員在訓練時，雙截梯滑落、消防員從3公尺高處摔落、腰椎骨折。「後來也沒看到事故調查。只看影片，我們也無法作出事故原因的判斷」，翁立思說「但我們爬過美式梯的，再爬工業梯時，就能明顯比較出穩定度等等的差異」。

美式梯一座大約10萬元。一個縣市、幾十個分隊，大概也就是幾百萬元，就能補足的裝備。但在高雄發生滑落事故後，政府的作法，是教大家如何更安全的使用工業梯、例如綁根確保繩來固定（消防梯操作安全指導原則）。2020年底，又有市政府發出新聞稿，感謝該市「消防之友會捐贈21具美式消防梯」。目前，有的縣市全換消防梯了，有的縣市慢慢換，有的縣市，就繼續等著有心人士來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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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促會秘書長陳彥凱表示，消防員的裝備問題，在補足之後，還需要有檢修、以及汰換的機制。目前都沒有法制化的規範。

陳彥凱解釋，一般勞工受《職業安全衛生法》保障，不只是硬體設備器材，還包括了夜間、輪班對健康的影響，以及職安衛管理計畫……等等。但政府不讓公務人員適用《職安法》，所以政府自己也就不受相關的義務規範。

目前公務人員適用的是《公務人員保障法》下的〈公務人員安全及衛生防護辦法〉，另外還有像消防署推動的〈輔導全國消防機關建立工作安全衛生管理系統實施計畫〉 。

「消防署那個計畫並不差，」陳彥凱說，但共通的問題是「〈公務人員安全及衛生防護辦法〉和〈計畫〉都沒有強制力，也沒有罰責」。就以消防裝備來說，各級政府可以補裝備、可不補，可以沒補完、可以慢慢補……。

目前，行政院打算透過修訂《消防法》、加強消防員的職安條件。但陳彥凱直批，《消防法》是消防主管機關在管別人的消防，政府幾十年都無法確保消防員職安條件，如何期待之後會用《消防法》管好自己？「況且，我們看到的是所有公務人員沒有職安保障的問題，不只是消防員的事」。

陳彥凱表示，消促會的訴求，是將所有公務人員納入《職安法》。如果保訓會覺得自己有辦法管理職安，那將〈公務人員安全及衛生防護辦法〉的規範，上升到《公務人員保障法》也可以。但不接受用《消防法》、只針對消防員的來打發公務人員的職安訴求。「我們要的，是當政府身為雇主，有職安缺失、或不作為的時候，會有代價、會被懲罰。只有這樣，義務才會被執行、情況才會有改變」。

消防員保護著人民大眾的安全，但政府卻怠惰的看待消防員本身的職業安全。取回了殉職學長遺愛的這一天，兩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但我不禁想著，當消防員賣笑著向民間團體、企業求捐款；在向政府、民代求預算的時候，也是同樣的笑容嗎？在笑容背後，隱約夾雜的那份哀愁，又要何時才能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