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豪、歐碧薇、孫窮理
日文、編採協力:張郁婕
我們在這一歷史性的關頭在廣島相聚,廣島和長崎一起提醒我們……致力於實現一個「無核武世界」,並確保所有人的安全不被減弱。
5月19號,G7峰會發表〈關於核裁軍的廣島願景〉,強調了在《核不擴散條約》架構下,實現「無核武世界」的願景,但沒有隻字談到《禁止核武條約》。
ICAN 臨時執行董事 Daniel Högsta 接受《焦點事件》的專訪(攝影:歐碧薇)。
瘋狂的「相互毀滅保證」
「我們其實是非常接近『意外』的」。
「人類的好運什麼時候會用完,就只是一個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ICAN 的臨時執行董事 Daniel Högsta 面帶憂色地對我們說。
核武本身不會增加安全,只會讓世界更危險,「我們就像在『等著意外發生』,尤其愈在衝突與緊張的局勢中,被使用的機會就會愈高」,Högsta 說,當核武「讓某個『國家』更安全」的同時,其實也意味著「讓『所有人』都更不安全」。
1970年生效的《核不擴散條約》,一方面鞏固既有核武國家的權利、允許在1967年已擁有核武的美、蘇、中、英、法五國擁有核武註釋。一方面限制無核武國家發展核武,並且禁止有核武國家向無核武國家移轉核武。
事實上,當時誰「擁有核武」的資訊是相對機密的,據「Our World in Data」的整理,在1967年,除五國之外,尚有瑞士、巴西、瑞典、南韓、澳洲和台灣擁有核武(條目)。
這些國家,以及之後擁有核武的國家,後來都在國際壓力下放棄核武;這五個國家,實際上就是國際實力對比下,強國難以以政治力量逼迫它們放棄核武的國家。
現在擁有核武的,是美、俄、中、法、英,以及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北韓,共九個國家,不過歷史上,曾經擁有,目前已經失去核武的國家還有包括台灣在內的十七個,參考條目:〈全球各國擁有核武現況及歷史〉
事實上,《核不擴散條約》並沒有真正地阻止五國之外的其他國家發展核武,全球有核武的國家數量,在1980年代後期,達到了最高峰,讓各國放棄核武的因素,還是冷戰的結束,以及大國的政治壓力。
除了間接鞏固了擁有核武的權利外,表面上看,美、俄擁有的核彈頭數量,較冷戰時期大大減少了,但是無論是過去,或者現在,這些核彈頭都早已足夠毀滅這個世界,數字完全無法說明毀滅性核戰與我們的距離。
田中美穗和「カクワカ広島」目前約訪廣島議員的結果,支持簽署《禁止核武條約》的只佔少數,和七成贊同簽署的民調不成比例。有多名自民黨籍議員都還沒有表態,長期執政的自民黨支持《核不擴散條約》,這個擁核強權國家的「無核武」版本註釋。
美、俄、中、英、法五個擁有核武的國家,以及一些反核武的倡議者,認為《核不擴散條約》與《禁止核武條約》是矛盾的;而同樣持反核武立場的《原子科學家公報(Bulletin of the Atomic Scientists)》認為,《禁止核武條約》剛好是《核不擴散條約》第六條(Article VI)的具體落實及補充,兩者並不矛盾。
《核不擴散條約》第六條揭櫫核裁軍的精神,但沒有具體實現的期程及方法:「條約中的各方都承諾誠實地進行談判,以達成早日停止核軍備競賽和核裁軍的有效措施,以及制定嚴格且有效的國際監控下的全面裁軍條約」。
「有人說,現在的世界,需要核武才能維持和平」,田中美穗說。
無論是自己擁有核武,或者依賴著大國撐起的「核保護傘」,在「核威懾」理論下,認為就是因為有核武的存在,軍事大國之間互相有嚇阻力,維持了現在的平衡局勢;1972年,就在蘇聯擁有的核彈頭,即將追上美國,軍備競賽越演越烈之際,美蘇簽訂了《反彈道飛彈條約(Anti-Ballistic Missile Treaty,ABMT)》,要限制反飛彈系統的發展。
這麼做的目的,是為了要確保核武的「相互毀滅保證(Mutual Assured Destruction,MAD)」,這可能是「核威懾」理論最具實踐性的代表了,也可以說,這就是一個最「MAD(瘋狂)」的想法。
核威懾:以核可以止戰?
1963年,在第九屆「反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讓反核武的和平運動陷入分裂的,就是「是否反對任何國家擁有核武」這個問題註釋,當時原水協重要領導人、經濟學者安部一成,在經歷過那場爭論之後,陷入深刻的反省,他認為即便把核武視為「不可避免的防禦措施」,也無法限制核武的發展,最終演變成核軍備競賽。
1960年代中,「是不是該反對(包括蘇、中等社會主義國家的)『任何國家』擁有核武」問題,是造成反核武運動分裂的重要導火線,這個問題被稱作「いかなる」問題。
安部一成認為,和平運動之所以為和平運動,就不是通過武器來確保「和平」,而是通過人民團結的力量來實現。這個看法,與1946年「廣島」報導的作者赫西十分相似,他說,「讓世界免於核彈災難的並非嚇阻,並非對於特定武器的恐懼,而是對於廣島浩劫的記憶」。
對安部一成來說,1960年代和平運動的混亂,就是由於無法徹底堅持「反對任何國家擁有核武」這一個原則,而要面對和平運動,就必須清算這段歷史註釋;對廣島浩劫的記憶,不是讓你拾起武器,而是放下它。
參見2010/3/3 東京経済大学現代法学会《現代法学》〈原水爆禁止運動の分裂をめぐって : 安部一成の平和運動論〉藤原修
關於「核威懾」,Högsta 說,一個國家有核武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告訴別人我有核武,才能產生威懾效果;所以可能最不需要擔心的,是有國家偷偷製造核武;不過,他認為,「核威懾」理論創造的,是一種建立在「恐懼」上的全球安全機制,而且是一個「非常不穩定」的安全機制。
關於戰術性核武的想法,以及從「有限戰爭」滑坡到「無限戰爭」的危險,請參考焦點事件:〈跨界視角》美俄佈署「戰術性核武」,真實核戰離我們越來越近?〉
事實上,二戰後,擁核強權就一直想要突破「相互毀滅保證」的限制,將核武用於實戰,因此,一直研發「戰術性核武(tactical nuclear weapons)」,像是美國在歐洲部署的「B61」精確導引鑽地飛彈,或者俄羅斯今年(2023)宣佈將在白俄羅斯部署的伊斯坎德(Iskander)飛彈,都屬於這一類的核武。
它們可以掛載在戰鬥機上,或者隨著地面部隊移動,接近目標,給予「精準打擊」,這樣是希望把核戰限制在有限戰爭的範圍,不至於引發毀滅性核戰,而《核不擴散條約》也沒有限制這一類核武的發展,但是如何確保核戰不會從「有限戰爭」滑坡到「無限戰爭」,誰也沒有把握,這是目前「戰術性核武」也仍未被使用於實戰的原因。
「77年以來,沒有使用核武」這件事,則被G7當作「核威懾」與《核不擴散條約》的成果,在〈關於核裁軍的廣島願景〉裡,加以強調,Högsta 說,但其實這77年以來,國際上有多次瀕臨核戰爭的事件,而不放棄「核威懾」的 G7,談論核武透明度,讓他覺得相當矛盾。
關於美俄之間的裁減核武與「START」、「New START」的歷史,參考條目:〈美俄《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New START)》〉
如何跳出危機的循環?
全球核彈頭的數量,在1990年代中期達到最高峰,之後美蘇開始一系列裁減核武的協議,冷戰後,美國與俄羅斯開始一系列「裁減戰略武器(Strategic Arms Reduction Treaty, START)」的談判,不過這個系列的談判,在2001年中斷,美國總統歐巴馬上台後,2009年4月5號,在匈牙利布拉格發表「無核武世界」的演說,隨後,4月8號,與俄羅斯簽署《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New START)》。
「New Start」重點為,限定兩國的戰略性核彈頭數量限制在1,550顆以內、洲際彈道導彈在800枚以內,雙方每年最多可以對戰略核武器地點進行18次視察,以確定對方沒有違約,2011年生效後,效期10年;到了2021年,雙方再同意延長。
不過,隨著2022年,俄烏戰爭的爆發,俄羅斯總統普丁指控烏克蘭用無人機攻擊俄國戰略性核武基地,認為西方與烏克蘭勾結,為避免引來進一步的攻擊,因此拒絕了美方的「視察」,這個「New Start」的重點。今年3月,美國則以俄羅斯沒有遵守承諾,表示不再提供核武數據;「New START」因此陷入停頓。
5月16號,就在G7峰會開始前三天,美國忽然「違背諾言」,公佈了已部署的核彈頭數量:1,419枚。這明顯地就是要在峰會,創造一個「相罵本」,可以指責俄羅斯,和從來不願參與「New START」的中國,它們的核武資訊不透明。
關於中國核武的發展,請參考美國的核能科學家協會的報告:〈Chinese nuclear weapons, 2023〉。
該報告引述了幾個美國官方對未來中國核武發展的估計,不過落差很大,實際上,核武發展受到技術、原物料等的影響很大,所以變數很多。
Högsta 同意,中國與俄羅斯的核武情況相當不透明。不過在G7中,英國現在也不再提供其核武庫存細節,透明度大幅倒退。不過,G7談論核武透明度,讓他覺得相當矛盾。他解釋,增加透明度將提高評估、以及國家間對話及信任的基礎,這當然很重要,有助於完全禁止核武。
但「核威懾」理論的基礎之一,就是建立在「不可預測」與「模稜兩可 」上,讓對方不知道你何時、如何使用核武,才能產生效果。因此,Högsta 認為,一方面強調「核武透明度」,但一方面又以核武有「核威懾」效果為由、不放棄核武,兩個概念是互相牴觸的。
Högsta 說,國際原子能總署沒有責任、也沒有權力或依據,可以去查核「核武計畫」,目前唯一還存在的機制,還真的只有搖搖欲墜的「New START」。
「我們支持任何形式的核軍備控制」,但 Högsta 說,包括《核不擴散條約》、或已經搖搖欲墜的「New START」等,顯然現有機制都是不足的,「如果不能更進一步,我們就只能在危機的循環中打轉」。
鈾燃料的「富/貧」是依據經過同位素提煉後,燃料中的鈾235含量定義的。
天然鈾礦石中,鈾235含量大約0.7%;經提煉之後,鈾235含量在20%以下者為「低濃縮鈾(Low-Enriched Uranium,LEU),以上為「高濃縮鈾(High-Enriched Uranium,HEU);而提煉過程中的副產品,鈾235含量在0.7%以下的,為「貧鈾(Depleted Uranium)」。
「低濃縮鈾」使用於核電廠的反應爐,而鈾235含量超過90%的「高濃縮鈾」,可用於製造核武。
對於《禁止核武條約》的進展, Daniel Högsta 抱持樂觀的態度,或者說不能不抱著樂觀的態度。
Högsta 解釋,對照其它類似的國際條約,像是《地雷禁止條約》註釋、《集束彈藥公約》註釋等,對這些「不可接受的武器」,國際上的禁止或約束運動,從來就不是由擁有、或追求這些武器的國家開始的,需要有壓力施加在這些國家上,才會迫使他們捨棄這類武器。在全球反核武運動上,《禁止核武條約》扮演的就是這樣的角色,愈多國家簽署,擁核強權就會有愈大的壓力。
聯合國《地雷禁止條約(Convention on the Prohibition of the Use, Stockpiling, Production and Transfer of Anti-Personnel Mines and on their Destruction)》,又被稱為《渥太華通約》,於1999年生效,目前已經有一百六十多個簽署國,不過中國、俄羅斯和美國等軍事大國都未簽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