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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島之夏》(六)跨出國境的和平運動

王子豪、歐碧薇、孫窮理
日文、編採協力:張郁婕

《第五篇「面對瘋狂,樂觀之必要」

我想對於任何抱持懷疑者最好的回應是,我們並非發動這場戰爭的人,如果他們不滿意我們結束戰爭的方式,不妨想想是誰起的頭註釋

無聲的閃光: 揭發美國最致命的政府掩蓋事件! 首位報導廣島核爆真相的普立茲得獎記者×二十世紀美國新聞史上最偉大的祕密調查〉p51

作為曼哈頓計畫的負責人,格羅夫斯一直試圖操控人們如何認識這場由他監造的浩劫。包括他在1946年,放行赫西的「廣島」報導,預告了之後 ABCC 的成立,而在此之前,1945年8月底,還在他極力否認核爆的輻射傷害時,壓制關於輻射的報導,對於日本的各種傳言,總是以「原子彈爆炸的輻射致死,純為政治宣傳」,作為回應。

而最後,也是最有力的論點就是,日本是發動戰爭的罪魁禍首,尤其在被侵略的國家,或者美國這樣的戰勝國來說,這種說法顯然是有用的,但是它禁不起檢驗,難道發起戰爭的,是這數十萬廣島和長崎的市民嗎?為什麼它們要為戰爭,承擔這樣殘酷的刑責?

2016年5月,同樣也是在日本(伊勢志摩)舉行的G7峰會,歐巴馬帶著「無核武世界」的政治表態,成為第一個在任內來到廣島和平紀念公園的美國總統,官方的定調,美國對於日本的受難者仍然沒有一句道歉,歐巴馬透過與核爆受害者森重昭擁抱的動作,企圖化解美日間的這個心結。

為什麼是森重昭?因為他還有一個身份:他是業餘的歷史學家,查明了在廣島的犧牲者中,還包括了12名被俘的美軍,擁抱是一種對他為這些美國人所做的研究,表達「慰勞」之意。

南韓與北韓的核爆受害者

「廣島縣朝鮮人核爆受害者協議會」會長金鎮湖(歐碧薇攝)。

在國家認同上屬於南韓的核爆受害者山城(歐碧薇攝)。

1999年移入和平紀念公園的「韓國人原爆犧牲者慰靈碑」,其中「韓國人」一詞,僅指涉南韓人,並不包括「北韓人」(王子豪攝)。

在廣島和平紀念公園的一角,「韓國人核爆犧牲者慰靈碑」靜靜地矗立著,5月21號,應邀參加G7峰會的南韓總統尹錫悅與岸田文雄一同來到這裡參拜。

根據統計,在廣島和長崎核爆中,受難的朝鮮半島出身者多達7萬人,其中4萬人死亡;朝鮮半島出身者佔所有核爆受害者的十分之一以上,和日本籍死者相比,每6人就有1人是朝鮮半島出身者。

不過另外的爭議,是來自朝鮮半島上,在核爆時還不存在的兩個國家。不同於在日南韓人普遍支持參拜慰靈碑,北韓派的「廣島縣朝鮮人核爆受害者協議會」會長金鎮湖認為,岸田文雄邀尹錫悅來,是「加害者邀請被害者一起參拜犧牲者」,他認為邏輯不通;他認為這場「政治秀」,更是獨漏北韓人,歧視北韓的核爆受害者。

當初倡議為朝鮮半島出身的核爆受害者立碑,受到親南韓派與親北韓派的團體歡迎,但南韓團體搶先了一步,碑上的文字,也用戰後才出現的「韓國」這個專指南韓的名詞,指稱朝鮮半島出身的受害者。

1945年還在媽媽肚子裡的金鎮湖,是所謂的「胎內核爆受害者」,我們忐忑不安的問了他怎麼看待核武?他回答道,「我是核爆受害者,我絕對反對核武。但是,我的國家有核武……」。

金鎮湖解釋,他能理解北韓受到國際壓迫威脅,而想要擁有核彈自保的歷史背景,但還是不能接受核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我們遇到的另一位立場親南韓的在日韓國人山城,他高壯硬朗的身材上還穿著工作圍裙,不說的話,看不出他今年已經八十出頭;山城給我們看了他的「健康手冊」,核爆時,他距離核爆地點只有800公尺,不說的話,我們也一定想不到,思路流暢、話語爽朗的山城先生,已經得過三次癌症了。

翻出他家的族譜,他來自現在位於被稱為南韓的國家,直批南韓前總統文在寅,認為他對北韓的態度太過軟弱;這跟認同北韓的金鎮湖,立場完全是對立的,但山城隨即聊起了現在的國際情勢,「澤倫斯基應該和普丁直接打一架,誰贏了就聽誰的話。怎麼可以把人民推去戰場呢?絕對不應該打仗的」。

過去的戰爭,創造了金鎮湖與山城兩個人截然相反的政治立場,乃至於對慰靈碑的態度,這都是戰爭遺留下來的傷痕。但也因為戰爭,兩人對於和平、對於沒有核武的世界的企盼卻是一樣的。

那麼,對日本人來說呢?到今天核爆的記憶留下了什麼?日本人怎麼看戰爭?

戰爭記憶

廣島基督教社區中心的負責人林修二(攝影:歐碧薇)。

在行程的尾聲,我們造訪了位在廣島市西區小河內町的「廣島基督教社區中心」。

一坐下來,社區中心負責人林修二遞出了幾張說明傳單,開始介紹社區中心起來。我們心裡第一個念頭是,完了,他是不是誤會了,以為我們要採訪地方社福機構?但隨著採訪展開,卻發現社區中心的片片斷斷,幫我們填充起了二戰下的日本民間,經歷了什麼。

二戰前,小河內町與相鄰的福島町最主要的產業是屠宰、皮革業。在過去的日本,從事這些「不潔」產業的人被稱為「穢多」,相當於賤民階級。即使日本在明治之後廢除了這樣的稱呼,但來自社會上的歧視卻依然存在。

林修二向我們介紹著,社區中心提供地方老年、身心障礙者的日間照顧,以及孩童的幼保、課輔等服務。

院長領著我們坐到一張牌桌旁,聽到三位在打牌的老人家們,有兩位是核爆受害者時,我們不免的有點訝異於,要在如此日常的狀態下,訪談核爆受害者,卻也聽到了更多戰爭下的日常。

一位當年12歲的奶奶說到,那個時代已經不能念書了,他是在一間「很臭的工廠」工作,早上8點半集合開早會,但小朋友要提早到;8點15分,他只記得很亮、一片白,之後身旁有人開始覺得不舒服。外面的路上,則有很多滿臉是血的人,有人喊著要水、有人叫大家趕快逃、有人則說快回家看看……

他最難過的一段經歷,是找姐姐的故事。找了好幾天,最後到了附近的收容傷患的寺廟。在那裡,他一直叫著姐姐的名字,都沒人回應;可是有很多是重傷的人,姐姐真的不在這裡嗎?還是只是出不了聲?直到看到寺廟登記的死亡名簿,終於看到姐姐的名字在上面,難過,但這段漫長的煎熬也才終於告一段落。

幾個月後,哥哥從滿洲回來,才終於能把房舍修復成比較像樣的程度。這則是他印象中當時最開心的事了。

奶奶也還記得,幾戶人家輪著借用一個鍋子,清水煮著河中的翻白肚的死魚、偷來的南瓜吃。士兵說死魚不能吃,但太窮太餓了,還能怎麼辦?又記得,附近的歐巴桑給他中學的冬季衣服,雖然8月天氣很熱,但對一個12歲的女孩來說,也比原本破爛掉的衣服好多了。

聊到這裡,一位核爆當年才9歲的奶奶坐了下來。「說一下『最苦的那段時間』的事吧」,他接著說起自己的爸爸去了蘇聯,當時不能念書,只能工作,去肉店比去做鞋子還賺更多錢的故事。

「那是戰後了啦,說一下核爆的事」院長補了一句,於是奶奶再把回憶倒帶一點,想起核爆當天早上有過一輪空襲警報。在他聽到警報停止後,從校舍裡跑出來沒多久,然後就遇上核爆的瞬間。垮掉的校舍,壓死了他的雙胞胎妹妹,「說起來,空襲警報停下來這件事,救了我一命」,「還是要看地區吧,有的地方是跑出去的人被燒死了,在室內的人撿回一命……」

戰爭造成的苦難,不只是爆炸的那一瞬間。有的人是從核爆前、生活進入戰時狀態開始講,有的人最深的印象則是二戰後的生活。

「日本很多是家族墓碑,旁邊刻上成員名字與過世日期。在廣島的墓碑,很多的日期都在核爆那一天。除此之外,可能重傷、輻射、或營養不良,所以也有很多的日期特別集中在核爆後的幾天、幾個月裡……」林修二說道。

引介我們與林修二先生認識的秋本大介,小時候就是在中心長大的,現在成為中心的志工。秋本大介的爸爸是核爆受害者,媽媽在核爆後進入廣島市區,接觸到輻射污染,也成為核爆受害者註釋

在《核爆受害者援護法》中,因為救難等各種原因,在核爆後進入廣島或長崎核爆區,而接觸到輻射污染的人,稱為「入市核爆受害者」。

秋本大介回憶,過去爸爸並不會在家裡談起核爆的事情,但或許這也不奇怪,一般情況下,父母本來就不太會向孩子們自述自己的生命史吧。

戰爭責任

那麼,未來的日本人又將記住些什麼呢?學校教些什麼呢?

「カクワカ広島」的田中美穗觀察到地域上的差異,「即使廣島以外的教科書,也會提到兩顆核彈,但可能是一句話帶過、或是被放在側欄」。相較之下,廣島有著更強的反核武氛圍,從歷史建物,到地方的媒體、街上的連署、反核武的講座活動……等,很容易在生活接觸到相關議題。

不過田中美穗也曾在廣島年輕人身上,接收到「從小到大、一直在講和平教育,聽到都煩了」的訊息。又例如部分內容被節錄作反戰教材的漫畫《赤腳阿元》,田中美穗說,也有些年輕人覺得,這部漫畫太悲慘、也和當代的生活有落差。

節錄的《赤腳阿元》內容,包含表演「浪曲」來維持日常生活、以及在別人的花園裡偷釣魚給營養不良的母親等。今年初,傳出廣島市教育委員認為,「浪曲」對現在的小朋友來說太過陌生、也可能誤導小朋友偷竊,所以打算用其它內容來取代,這件事在地方引發不小的爭議

「修改教材的真正原因,恐怕是因為《赤腳阿元》有追問戰爭責任、甚至批判天皇制的內容吧。」

在社區中心二樓的圖書房中,也放著《赤腳阿元》,林修二一邊翻,一邊說著,「這是最好的教材,不只因為漫畫這種形式容易讓孩童們接受,而且它拋出戰爭背後更大的日本問題」。

除了核爆的議題之外,《赤腳阿元》也提出了對日本發動戰爭的反思,直接批判天皇制度。林修二認為,這才是它被移出教材的原因。(圖片來源:遠足文化

林修二說,政府相當著重在核爆受害者的「證言」,透過經驗的傳承,傳達戰爭的苦難。但他也指出,在1970年代的時候,社會上曾經有過對「核爆受害者證言」的批判與討論,除了認為「證言」流於形式之外,更大的問題是,「證言」是由個人講述核爆的悲慘與苦難,卻很難往上追問,為什麼會發起戰爭?

「有了戰爭之後,才有核爆。《赤腳阿元》針對戰爭這件事,發出了質問」林修二說。

安部一成在2011年過世,回顧總結他在日本戰後和平運動所經驗到的,他也認為,和平運動不應該只是將核爆受害經驗作為起點,卻對戰爭和殖民地支配的加害責任視而不見;他認為和平運動不應該傷害和排斥「本應是同伴的人」;也就是說,和平運動不應該只追求本國民眾的安寧,「一國和平運動」是不存在的註釋

時至今日,美國對於核爆受害者仍然沒有一句「道歉」,「戰爭責任」永遠不會追加於戰勝國身上的這種「成王敗寇」的邏輯,似顛撲不破;殺戮本不應加諸於無法對戰爭負責的戰敗國人民身上,但是,作為國民,又該怎麼面對自己的國家所發動的戰爭?

追究別人的責任,是容易的,而追究敵人的責任,本身就是戰爭機器的一個環節,如此,「罪行」只是「戰敗」的同義詞;而「正義」永遠是「戰勝」的同義詞;這樣的「戰爭責任」,甚至「和平」,也都將變成鼓吹下一場戰爭的號角聲。

從核爆受害者的共同經驗裡,我們看到了不分國界,反對核武和平運動的契機,但是除此之外,我們仍然從南北韓核爆受害者,在他們的國家認同下,各自歸隊;各求自保的「一國和平運動」侷限性,恰恰好反映在「核威懾」,與依靠擁核強權和它們核保護傘的《核不擴散約》邏輯下。

二戰結束七十八年,冷戰結束三十三年,我們與戰爭,與核毀滅的距離,卻似一天天越來越近,這不只是美國人、中國人、俄國人、日本人、烏克蘭人、南韓人、北韓人……的事,而是個地球上每一個人的事,特別在我們賴以生存的,被認為兵兇戰危的台灣。

問題兜兜轉轉地,好像回到了我們自己的身上;既然「一國的和平運動」是不存在的,那麼這場運動,就必然是我們的事情,身處在大國博奕邊緣的這個島國上,我們又該怎麼思索如何面對「戰爭」與「和平」這件事情呢?

尾聲「一氣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