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賓朗部落長老,準備Karawakan儀式(攝影:王子豪)。
圖/文:王子豪
7月20日、清晨五點半,距台東火車站不到10分鐘車程的下賓朗(Pinaski)部落,幾名長老已經圍聚在台9線、岔進下賓朗部落的石碑前,準備著「Karawakan」開始的儀式。
在下賓朗部落,「Karawakan」的祭儀,有「清除」的意思。代表著在今年的收獲之後,清除掉舊的小米;也在農忙之後,在病蟲害多的時節,清潔環境;下賓朗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賈尚軒說,卑南族在這個時節點舉行的祭儀,雖然通常都翻譯為「小米收獲祭」;但其實不同的卑南部落,對這個祭儀的稱呼、以及祭儀內容,是會有差異的。
在部落稱為「Salrikiz」的空間,十餘名部落青少年侍坐在旁的矮牆上;長老與祭典委員們在石碑前鋪上兩張香蕉葉,擺上6組用今年收成的小米作成的「Tinulreva(祭典特製小米粽)」和竹筒杯、斟上酒。
站在一旁,我試著在腦海中,把「綠野仙蹤渡假村」計畫書上的圖像疊合起來。石碑後方的一方三角綠地,是停車場。從石碑往左岔的台9線機車道要擴寬6公尺,那石碑不就變成在馬路上了?要敲掉還是移位?計畫書沒寫。石碑往右岔是現在居民進出部落的主要道路,在路的右方、青少年身後的那一大片綠地,則長出一欉4樓高的巨大旅館、圍繞11座Villa。
「綠野仙蹤」要使用的空間,將強行獨佔走部落的生活通行要道、與祭儀文化場域。如同下賓朗部落耆老、前原民會主委孫大川說的,「綠野仙蹤」不是「鄰近部落」,而是與部落「零距離」。我腦海中虛擬的疊合畫面,是對部落真實的冒犯。
下賓朗部落與綠野仙蹤相對位置圖(製圖:王子豪)。
長老儀式告一段落,青少年們起身,稍稍伸展後、向遠方跑去……
下賓朗部落祭典委員孫少中向我介紹著,「Karawakan」是關於小米收獲的儀式。卑南傳說中,小米是被從海上帶來的。在原本的流程中,長老在「Salrikiz」進行完儀式後,會到海邊祭祀,感謝從海帶來的小米,而在長老移動至海邊的途中,青少年就要在旁隨行戒護。
現在下賓朗部落已經沒有到海邊的儀式,所以也稍微修改了形式,改由讓青少年跑到約5公里外的卑南文化公園月形石柱、再折返回來。而第一個回來的人,會被稱為「Sanga」,有「傳令」、也有「勇士」的意思,在過去的部落,是重要的身份與功能。
(攝影:王子豪)。
孫少中一邊領著我沿著石碑右岔、走進部落, 一邊介紹著,「對我們來說,外面的台9線就是去其它地方的聯絡道路,而從『Salrikiz』走進來這條,就是我們進出部落的主要道路,像是部落的呼吸道一樣」。
在「綠野仙蹤」的計畫中,稱這條「無名路」是「計畫區裡面的道路」、會變成遊覽車離去的單行道。「綠野仙蹤」說,他們把規劃的動線南移,下賓朗居民可以沿著台9線再往北一點後、再轉進部落,「動線就不會交織」。「綠野仙蹤」還說,祭典期間、會禮讓部落。
一台機車從我身旁騎進部落、與少中打了聲招呼;而在我的腦海中,一台「綠野仙蹤」的遊覽車,則避無可避的向我迎面駛來。「就算沒有失智的老人家,你今天忽然叫他改走其他路線進出部落,他一樣會迷路。這是習慣,習慣背後是情感」。
「綠野仙蹤」想改成單行道的「無名路」,是部落主要進出路線(攝影:王子豪)。
「綠野仙蹤」的規劃(來源:環評書件)。
橫跨「綠野仙蹤」預定地後,我們來到了下賓朗的巴拉冠(Palakuwan, 卑南族青年集會所)。巴拉冠前,是祭儀集會廣場,而隔著一條小路,廣場對面就是「綠野仙蹤」那一大欉4樓高的巨大旅館。加上Villa的滿住人數,約400人,比下賓朗的居民還多一些。
在巴拉冠前的祭儀集會廣場,長老們已經聚在這裡休息,也向我們講述著部落的遷移、及土地流失的歷史。
部落祭儀廣場。與「綠野仙蹤」只隔一條小路(攝影:王子豪)。
下賓朗部落經歷過3次大遷村、1次小移動。第三次遷村後的地點,正是渡假村的預定地,但在大正5年(民國5年)的一場大火後,日本人在原聚落北側規劃了棋盤式的社區,成為現在的聚落所在地。
下賓朗過去有卑南族「室內葬」的文化,會將死去的親人葬在家中,在日治時期才逐漸被禁止,所以大正5年前的聚落土地下方,也曾葬有許多下賓朗族人的先祖。
雖然在日治時期後,政府曾有把下賓朗舊聚落遺骨移葬的政策,但「有形的,聽長輩說,當時沒有全部移葬走;無形的,我們的祖靈就在這邊……不要說卑南文化了,在你祖先頭上蓋渡假村,這種事情,論誰都是不能接受的吧?」這是下賓朗族人集體的憤怒。
下賓朗巴拉冠(攝影:王子豪)。
2017年《原住民族土地劃設辦法》公告,將私有地排除於「諮商同意」之外,歌手巴奈等開始2,644天的夜宿;關於諮商同意的問題,參閱條目〈原住民族諮商同意權的問題〉
現在的巴拉冠,其實也是部落這幾年才拿回來的。部落耆老們向我講述著幾段,從日治時期到光復初期,那些有念過書的少數部落精英,是如何誆騙不識字的族人簽名,土地就這樣沒了。幾年前,部落才詫異的得知,巴拉冠的土地被登記在私人名下、被賣給外地人了。幾翻波折、陳情後,才由政府購回、交由部落代管。
現在的「綠野仙蹤」土地,也是相同的歷史背景。而在會議上、以及公文往返中,原民會、縣府則再三複述著「私有地不用經部落諮商同意」、「建議開發單位加強與地方居民的溝通」。
聊著聊著,我們在廣場,看著下賓朗的青少年們從遠方,陸續穿越過「Salrikiz」、跑回來了。
青少年穿越「Salrikiz」後,朝向巴拉冠跑去。畫面兩側,都是「綠野仙蹤」預定地(攝影:王子豪)。
「Salrikiz」通常被翻譯成「門」,但又有著抽象的「結界」的意思。中文沒有可以完整對應的字眼,幾位族人、只能不斷的用不同情境來舉例,試著讓我這個外人理解,這個字眼所代表的意義。從部落集體的,例祭儀要進出部落時,要在這個空間作什麼;到家族或個人,例如喪家要踏入這個空間時,要做什麼……
下賓朗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賈尚軒試著總結為,「Salrikiz」同時有實體與抽象的意義,是內與外、是生與死……是各種「兩種空間」的分界。
作為對比,賈尚軒提及,台9線上、往台東市方向,路邊也可以看到兩個正在興建的旅宿類建築。雖然也與下賓朗很近,說起來應該也算下賓朗部落的傳統領域,但就沒引起下賓朗部落那麼強烈的反彈。「綠野仙蹤」除了真的太近了、開發者也極不尊重部落以外,很關鍵的一點「它(綠野仙蹤)在『Salrikiz』裡面。它就在部落裡面」。
祭典尾聲,下賓朗設宴款待來賓(攝影:王子豪)。
傍晚,入夜時分。一如當代各族各部落的年度祭儀,來訪了許多政治人物。下賓朗部落盛情設宴款待來賓,酒樂同歡之際,也大辣辣的在每頂帳篷下,垂掛著反渡假村標語。
伴隨著下賓朗巴拉冠青少年們激烈的角力競賽,我心裡浮現了一段文字。1960年代、在知本地區進行卑南族田野調查的德國人類學者 Dominik Schroder 曾這麼寫道:「(zekal作為實體的村落界線)……,另有一超自然界線(salikiz),若有外族入侵村界內,必受青年會所成員出草」參考 。
二手文獻引用。參見:〈生命力與靈力的媒介物:以KaTaTiPuL卑南人檳榔文化為例〉,曾玉娟, 2008。
文獻田野地為知本地區,紀錄的拼音是「Salikiz」。下賓朗部落語系的發音則拼作「Salrikiz」。不同部落的習慣用語略有不同,文中同時保留下賓朗拼音法、及知本地區文獻紀錄文字。
下賓朗維持巴拉冠青年角力的活動,鍛鍊年輕男子的體能與精神(攝影:王子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