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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島之夏》(三)不屈的人們

王子豪、歐碧薇、孫窮理
日文、編採協力:張郁婕

《第二篇「黑色的雨」

廣島的人們,面臨著死亡的威脅,仍然想要保持沉默。他們想把自己的生與死當作個人的事情。他們不願把個人的悲慘公諸於世,去充當反對原子彈、氫彈的政治鬥爭的參考資料。他們還不願意被別人看做是原子彈受害者,和由此而變成的乞丐。

當然,痛訴受害者的悲慘情狀,與其說是為了反對原子彈、氫彈,莫如說是為了得到救濟金更為切合實際,因為這大概是更需要做的吧。但是,基本上恢復了健康,過上了正常人生活的原子彈受害者們,他們對痛訴悲慘這種作法保持沉默。

這是大江健三郎在《廣島札記》的「序」裡,引用一名廣島的皮膚科醫生松板義孝寫給他的信;在參與過1963年與1964年,在廣島舉辦的第九屆和第十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後,大江健三郎的幾篇隨筆,引發了松板義孝的一些想法。

義孝的父親松板義正也是個醫生,在核爆後負傷,卻仍讓當時還在念醫大的義孝背著,參加救護活動,是大江健三郎筆下那些廣島「不屈的人們」。

在那個時代,松板義孝所說的人,和我們看到的「核爆小頭症」、「黑雨受害者」們,是那麼地不同,對於「說出」廣島人苦難這件事,充滿著牴觸感;那麼,廣島的和平運動,怎麼走到了今天的樣子呢?

和平運動的政治糾葛

1951年9月8號,部份同盟國成員與日本簽訂了《舊金山合約》,第二年的4月28號,合約生效,盟軍撤出日本,結束了長達六年多的佔領,此時一個事件引發了核爆受害者與日本民間的怒火。

1949年,蘇聯核試爆後,全力維護自己核優勢的美國,積極製造威力更強大的氫彈,1954年3月1號,在南太平洋,今天馬紹爾群島的比基尼環礁核試爆,不知有意或無意,在爆炸威力與氣象資訊上,產生誤判,包括了日本的「第五福龍丸號」在內的數百艘漁船接觸到輻射落塵。

「第五福龍丸號」的船員之後數週出現急性輻射的症狀,治療期間,又因輸血而感染肝炎,船上的無線通信長久保山愛吉半年後,因肝硬化死亡,世界上第一個死於氫彈爆炸的,還是日本人。

剛剛脫離美國佔領的日本,長期壓抑的情緒爆發開來,法學教授安井郁等人,組織「禁止原子彈、氫彈日本協議會(原水協)」,推動反對核武的運動,並且在1955年8月6號,廣島核爆十週年,在廣島和平公園舉行第一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

當大江健三郎在1963、1964年初訪、再訪廣島的時候,被爆者已經經過近十年「和平運動」的洗禮,有些人勇敢地面對了自己的傷痛站了出來,爭取補償、一起喊出「反核武」訴求,加入的「和平運動」。

但是,大江健三郎看到的,卻是運動的分裂。

1960年代中期,蘇聯的核子武器快速地追趕美國,而有能力發展核武的國家,也蓄勢待發,全球陷入了核武軍備競賽裡,1963年7月,在廣島第九屆「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前夕,美、英、蘇推動《部份禁止核試驗條約(Partial Test Ban Treaty,PTBT)》,名義上要裁減核武,實際的目的,是要限制還沒有能力進行地下核子試爆的國家發展核武,以維持它們自己的核優勢。

這個時候,正當中、蘇交惡之際,同為共產主義陣營的蘇聯居然和「美帝」聯手打壓中國發展核武,引起了中國極大不滿。「禁止原子彈、氫彈世界大會」就在這個背景下展開,各國代表對當時核武獨強,並曾實際在戰爭中使用核武的美國,當然都表達反對的態度,但怎麼看蘇、中發展核武?卻有強烈的分岐。

拿當時對和平運動起著主導作用的共產黨來說,他們認為資本主義國家發展核工業,勢必造成生產過剩,與帝國主義爭奪原料與市場的戰爭,而社會主義國家以核工業發達生產力,才足以與帝國主義國家抗衡,帝國主義國家擁有核武,是為了發動侵略戰爭,社會主義國家擁有核武,則是正當的自衛手段。

爭議圍繞著是否支持《部份禁止核試驗條約》,以及宣言的立場是否為「反對『任何國家』擁有核武」,這些問題展開。

在1963年8月6號,一直到大會遊行開始前一刻,口中仍不斷重複著「不是議論而是行動」的安井郁,宣佈「日本」原水協放棄主辦遊行及大會,由「廣島」原水協主辦;直接把責任甩鍋到其實不大知道他們在會議裡吵些什麼的廣島人的身上。

大江健三郎寫到:

眼下,如果有哪位患者看到大會準備工作陷入停頓的報導而感到氣憤,對和平遊行的隊伍投擲石塊的話,原水協也無法提出抗議。

但是,一旦遊行開始,

患者們依然熱切地揮動著期待的雙手,好像和平遊行隊伍裡的人們是他們唯一可寄託希望的人。這不禁令人肅然起敬。他們用熱切的目光和期待的雙手迎來和平遊行的隊伍,又把它的意義加以純化和昇華,哪怕在越過和平大橋的公園裡,只有被政治搞得烏煙瘴氣、陷於癱瘓的秘密會議在恭候它。

「這兩萬人熱情滿懷地來到正值盛夏的廣島,聚集在原子彈受害者慰靈碑前。他們在日本各地都做出了不懈的努力。而他們每個人的充沛精力匯集在一起,便形成了一股壓倒一切的巨大力量」。

大江健三郎以樂觀的筆調,寫下了被爆者經過「第五福龍丸」事件後十年,慢慢長出的力量,正在超越這些國際與日本國內的政治紛擾。但松板義孝顯然沒有大江健三郎—這個對廣島人來說仍是「外人」的人—那麼樂觀;對他來說,在「充當政治鬥爭的參考資料」和「得到救濟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矛盾。

不再沉默的廣島人

那麼,廣島人沉默了嗎?在「爭取救濟金」之外,他們怎麼看待核武,這樣的「政治議題」?

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絕不再有更多「核爆小頭症」患者,廢除核武器正是我們「きのこ会」的願望。

說這句話的長岡義夫,是「きのこ会」的現任會長,他是核爆小頭症患者弟弟。

2017年,他寫下了這段話:「我不相信『為了正義』這個詞,因為所有與戰爭相關的人,都認為自己是在追求『正義』,恐怖分子也是如此。只要還在說『A國擁有的核武是為了保護正義,而B國擁有的是邪惡的核武器』等言論,核武器所處的狀況將永遠不會改變」。

長岡義夫提到,或許人們傾向於相信那些用強烈言辭大聲說話的人,但真正重要的事情可能存在於無法言喻之處,就如同核爆小頭症患者們無法用清楚的言語表達訴求,但終其一生都用身體狀態證明著核武的邪惡與非人道性。

「核武傷害了與戰爭距離最遙遠的胎兒,這樣的武器永遠無法守護和平」,「きのこ会」平尾直政提醒,不要覺得這都只是歷史、過去的事情,在現在的國際情勢下,任何人都可能重新面臨威脅。

長岡義夫和平尾直政的話,算是1963年,那個「是不是該反對『任何國家』擁有核武」問題的回應嗎?那場紛擾的遊行,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而所有跟核爆受害者有關的事,在時間的跨度上,甚至都超越了一個人的一生。

至於更加隱蔽的「體內曝露」者,像是黑雨受害者,走過來的路,就更崎嶇了。

我在過程中看到許多人背負著經濟及身體的困擾一直到今天,也有人一直到過世前,都還沒辦法獲得醫療保障,甚至覺得生病是自己的問題。

經歷過1947到1975年的 ABCC 時期、1976年到2015年,日本政府堅持以「宇田大雨雨域」為界線的請願,到2015年才進入訴訟,同時作為黑雨受害者、訴訟的原告、以及組織者的三重身分高東征二,在教職生涯結束後,繼續走上這條漫長的道路,投入黑雨受害者爭取被承認的運動。

訴訟期間,他創立了《黑雨報》,寫下開庭內容與專家學者的看法,在每一期《黑雨報》上,寫著下次開庭的時間,從2015年到2021年,總共開了25次庭,《黑雨報》出刊了26期。

高東征二攤開《黑雨報》,說起組織受害者的故事。

在開始時候,大家對於黑雨和「體內曝露」的問題還很陌生,他透過不斷訪問、寫故事、出書;有些人雖然成為原告,但不想要自己的故事曝光,他就想辦法說服他們,「不寫出來這些事就沒有人知道,不要讓故事消失」。

很多人看了他的《黑雨報》,也才開始發覺自己也是黑雨受害者,高東征二透過人物故事與訴訟報導,組織了更多人。

「一審獲判勝訴時大家開心得高喊萬歲,但那個時候有人說現在還不合適,因為有可能會再上訴,後來也果真如此,直到第二審維持一審判決,政府放棄上訴時,所有人才鬆了一口氣,真的可以喊萬歲了」。

在獲判勝訴後,鼓舞了更多仍被排除的受害者,2023年4月底,又有23名原告提起了第二次廣島黑雨訴訟;此時,開始提出訴訟時的64個原告,五年後一審勝訴,已經有16個人已經過世了。

是啊,「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諷刺的是,這正是麥克阿瑟,這個全力掩蓋被爆者苦難的駐日盟軍司令,在1951年告別演說的金句。

高東征二說,一顆核彈掉下來,影響範圍是這麼地廣,但對於輻射「體內曝露者」來說,一開始不會受到矚目,每個人症狀都不一樣,可能有些人當下有症狀,有些人是過了幾年後才漸漸出現症狀,而這些傷害是持續的、不可逆的。

「這也是為什麼,廢止核武是重要的」他語重心長地說。

1954年「第五福龍丸」事件,讓日本社會壓抑的憤怒找到出口,1960年代,以對美國持續發展核子武器為支點,展開的政治運動,到「反安保鬥爭」,並與全球社會主義運動接軌,達到最高潮,但是隨著反安保鬥爭失敗,與日本社會黨、共產黨的分裂、式微,政治力量也隨之消散。

但是,跟著這股政治運動帶出,由核爆受害者、民間組織、社區……的和平運動,卻在可能更不被大媒體的聚光燈投影之處,生根發芽、開枝散葉,每一條地下莖都蔓延超過幾個世代,他們自己不再沉默,也鼓勵著身邊有著一樣遭遇、面對同樣威脅的人,發出自己的聲音。

高東征二拿出勝訴後大家取得「健康手冊」的照片跟我們分享,那張照片裡,他的笑容,跟拄著柺杖、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出家門,堅持目送我們離開時臉上掛著的表情,一樣溫暖燦爛……

第四篇「活著的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