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進入六月,從去年(2022)年2月24號,俄羅斯大規模入侵烏克蘭進入第17個月,一般認為,烏克蘭即將發動大舉的反攻,而俄羅斯近日也不斷對烏克蘭的各目標發動各種攻擊。
而中國派出了一個特使叫做李輝註釋,目前也在歐洲穿梭,希望促成雙方停戰,以政治方式解決軍事衝突,不過在眼前的情勢下,似乎還看不到立即和談的可能。
李輝為中國俄羅斯專家,之前曾經擔任中國駐俄大使,因此他的立場曾受到質疑,此次李輝從5/19到5/28,走訪烏克蘭、法國、德國、波蘭與俄羅斯,在這則影片錄影時(6/1)已經回到中國。
今天我希望把焦點拉回烏克蘭東部,試著從面對戰爭的人這裡,丟出一些想法,也希望從這場戰爭,來找到思考「戰爭與和平」問題的角度。
一定要再提一句,在結束日本廣島G7峰會的採訪之後,《焦點事件》的財務狀況,陷入了更大的困境,非常需要大家踴躍捐款支持。
烏反攻,俄保戰果
這一陣子,中國派出調停俄烏戰爭的特使李輝,走訪了烏克蘭、波蘭、法國、德國和俄羅斯。中國的態度,在今年2月提出12點〈關於政治解決烏克蘭危機的中國立場〉,第一點,就是強調「各國主權、獨立領土完整都應該得到切實保障」。
不過,5月底《華爾街日報》報導,李輝提出「就地停火」,也就是維持現在俄羅斯的佔領狀態下談判註釋。這個是烏克蘭或者西方絕對不能接受的,要是這樣可以談,那早談了,也不需要你李輝出面調停了,李輝之前還做過駐俄大使,本來就被質疑是「親俄」,這個話一傳出來,當然質疑的聲音就更大了。
不過說實在,烏克蘭是在大反攻的前夕,俄羅斯要保持戰果,即便將來要談,才有籌碼,所以眼前任何人說要調停,也就是做做樣子,眼前實在沒有談的可能。
烏克蘭的反攻,也已經講了快兩個月,現在看起來還沒有太大的動作,一個說法,是它想要掌握更好的空中優勢,所以之前澤倫斯基全球走透透去要F-16;俄羅斯也沒閒著,最近密集地用導彈和無人機攻擊,烏克蘭也用愛國者飛彈還擊,據說攔截的比例很高,連俄羅斯的「匕首」飛彈,甚至「伊斯坎德」飛彈,這種以前認為愛國者系統打不下來的極音速飛彈,都打了下來。
不過,用一顆造價三、五百萬美金的愛國者飛彈,去打一台可能只有幾千美金的無人機,對烏克蘭來說,這未必是好事,因為這可能是俄羅斯消耗烏克蘭防空系統、繼續壓低烏克蘭空優的戰術,但是面對俄羅斯對城市的攻擊,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5月下旬,北約議會在西班牙開會,法國馬克宏鬆口,同意「需要一條讓烏克蘭通往北約成員資格的道路」,7月北約就要在立陶宛開峰會,不過德國的態度仍不支持在戰爭狀態的國家加入北約註釋。
北約對新成員的審核,採取「共識決」,而且為了避免被捲入戰爭,因此不會接受正在戰爭狀態的新成員,以避免被捲入戰爭,使戰爭擴大。關於烏克蘭加入北約的討論,請見這一則BBC的報導。
今年4月3號,北約已經正式批准芬蘭的加入,芬蘭跟俄羅斯之間領土交界長達1,300公里,一下子就讓北約盟國跟俄羅斯的邊界增加了一倍,「北約東擴」又向前邁大步,不過現在俄羅斯除了口頭上說兩句,也實在兇不起來了。
關於「北約東擴」和美國與「舊歐洲」的博奕,請參考條目:〈後冷戰時期的「北約東擴」〉
關於俄烏戰爭雨中俄博奕,請參考:
跨界視角:〈多極霸權「集團化」下的中俄塑料兄弟情〉
跨界視角:〈中國中亞峰會重現大唐盛世,「天可汗」眼望何方?〉
我們之前曾經提到過,「北約東擴」實際上是美國和德、法這些它口中的「舊歐洲」之間的角力,2019年的時候,馬克宏說得很傳神,他說北約已經「腦死」,但是俄羅斯總統普丁用最嚴重的電擊把它驚醒了。
北約的強化,使得美國的力量可以繼續主導歐洲的秩序,而後面看起來跟俄羅斯肝膽相照的中國,其實已經在盤算在「俄羅斯遠東聯邦區」和「中亞」撿拾戰利品、在中俄關係上,也取得更大的主導權。
從這個觀點看,不管俄烏戰爭最後結果如何,普丁既不是「英雄」,也不是「惡魔」,它就是個「丑角」。
我想要關注的,是在這場戰爭裡的人。
人權論述的國族困局
我想介紹一些在戰爭期間,烏克蘭「民間」的一些工作,對於它們來說,戰爭,是從2014年2月,而不是2022年2月就已經開始了,像是這個「Center for Civil Liberties」,公民自由中心,從2014年開始,它們就一直在進行各種主要是俄羅斯和親俄勢力犯下的「戰爭罪行」的調查和紀錄,到最近,大概紀錄下了近4萬起。
所謂戰爭罪行,是《日內瓦公約》裡,刻意殺害平民和戰俘、酷刑、性暴力、劫持人質、非法驅逐、掠奪和破壞平民財產…等等的行為,紀錄的目的,當然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夠究責,對它們來說,「有罪不罰」是讓這些罪行不斷發生的原因。
對於軍事衝突的看法,在今年2月的一篇專訪裡,他們的主任,馬特維丘克(Matviichuk)說到:
我們的安全、人權保障,不取決於國際秩序和國際法,以及必須履行其職責的一個國際組織的架構,而只取決於你是否生活在一個擁有強大軍事保護的國家,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思維發展,因為這將導致政府將資金投資於武器,而不是教育、發展項目、解決氣候變化或貧困等複雜問題…
這應該是一種很常見的反戰論述了。
但是,我看到5月24號,在北約議會,馬特維丘克這個烏克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民間人士,公開呼籲北約要讓烏克蘭加入,並「為烏克蘭提供現代化的武器」;認為不應該依賴強大軍事力量保護、把錢花在武器上,卻又希望加入北約、讓烏克蘭取得現代化的武器,我要說的不是它邏輯上有問題,而是選擇的「艱難」。
公民自由中心是2022年諾貝爾和平獎的共同得主,一起得獎的還有俄羅斯的民間組織「Memorial」,翻成「紀念」吧,「Memorial」的工作,跟公民自由中心有一些類似的,就是一直在做從蘇聯,到普丁時期各種政治受難者的紀錄,現在他們的網頁一打開,就是一片投入烏克蘭對抗俄羅斯戰爭的外國犧牲者的照片。
這個大概很具體的表現了那種「反戰要由侵略國家的人向他們的國家主張」的說法吧。
不管在他們的倡議,或者實際工作上,公民自由中心跟「Memorial」都有合作,諾貝爾和平獎委員會的意思,也是同時要向這些「不管是烏克蘭人或俄羅斯人」共同對抗俄羅斯侵略的人致敬,這種想法應該也算是蠻正常的吧。
不過在頒獎典禮之後,馬特維丘克卻拒絕跟「Memorial」的代表一起受訪,他提到「有些烏克蘭人」得知他們和俄羅斯人一起受獎,就聯想到蘇聯把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描述為「姊妹民族」,他強調,「姊妹民族」並不存在,只有一種強勢的俄羅斯語言、文化,所以希望記者分別聆聽他們的聲音。
我感覺到,這個時候,好像「烏克蘭人」和「俄羅斯人」這種國族的身份,比起「人權工作者」,或者「共同對抗俄羅斯暴政的人」這種身份,要更重要了,而這是不是馬特維丘克自己的想法,或者是在烏克蘭民族主義的壓力下,不得不的選擇,這個恐怕很難得知。
而這種問題,恐怕會反應在「追懲戰爭罪行」這種工作上,在這份〈烏克蘭在戰爭下的非暴力公民抵抗〉調查報告裡,作者西班牙的Sierra認為「追懲戰爭罪行」首要的挑戰,就是要「承認烏克蘭士兵在戰爭中犯下的人權侵犯」。
我的理解是,所謂「追懲戰爭罪行」,像是二次戰後,紐倫保大審,對德國戰犯,東亞戰區對日本戰犯的審判,那都是在德國和日本戰敗之後,才有可能進行的,很難想像向戰勝國的軍隊去追懲罪行,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種追懲,不過只是「成王敗寇」的另一個說法,而在烏克蘭要去追懲俄羅斯的罪行,也不過是一種要讓烏克蘭打勝仗的呼籲而已了註釋。
二次戰後對納粹德國戰犯的軍事審判,引起許多爭議,其中之一就是假法庭審判形式「紐倫堡大審」,是否只是突顯「勝者的正義」?除了審判的法庭、證據…等都被掌握在戰勝國的手中,如果不是已經被擊敗、遭到拘捕的戰爭罪犯,尤其是還掌握權力的勝利者,是不可能受到審判的。
這種問題,很直接反應在二次大戰盟軍的行為,如對平民發動的無差別轟炸、美國在廣島、長崎(沒有必要地)投擲了原子彈,而二次戰後無數次的戰爭,像是越戰、南斯拉夫、伊拉克…等戰爭;要確實地踐行各種戰爭罪的追懲,如果不能超越「輸贏」,或者國族主義的藩籬,要得到普世性的效力,是非常困難的。
參考:
- 1995/5 History Today〈Victors’ Justice: The Nuremberg Tribunal〉Michael Biddiss
- 2020 New York law school Journal_Of_Human_Rights Vol. 12 (〈SYMPOSIUM: THE FIFTH ANNUAL ERNST C. STEIFEL SYMPOSIUM〉(Pannel 1)
在俄烏戰前,公民自由中心也有很多工作,是針對烏克蘭政府侵害人權的批判,但是隨著戰爭的爆發,已經沒有辦法再像它們紀錄俄軍罪行那樣紀錄烏軍的罪行。
我們拿同樣在做類似工作的聯合國人權辦公室的報告來看,剛剛說,戰爭並不是在去年,而是在2014年就已經展開,在這九年裡,他們訪問了在盧甘斯克、頓內茨克兩個俄國扶持的共和國裡,曾經被拘留的人,發現高比例遭到「酷刑」對待,同樣地,在烏克蘭軍的境內也做了這樣的訪問,也發現了高比例的被拘留者,受到烏克蘭安全局的酷刑對待。
比酷刑更嚴重的,就是各種對平民的攻擊,在俄烏戰前,人權辦能掌握的就已經有3千多人死亡,最早的,也是人數最多的2014年,所有對這種攻擊和屠殺的調查,都沒有展開,也包括了2014年5月,在敖德薩的工會大樓,(在48名死者中)有46名親俄的人士遭到屠殺的事件。
我們知道,俄烏戰前,像是「亞速營」中,極右翼力量對烏東地區俄語區人民的攻擊,被普丁拿來當作「反法西斯」出兵的藉口,但這些確實發生過的事情沒有受到關注和處理,普丁的藉口,就永遠對一部分的人有效;而「追懲戰爭罪行」這件事,在國族的干擾下,也就失去普遍性,一「雙標」,也就失效了註釋。
在公民自由中心於2023/3/4的這一份〈Euromaidan SOS: honest answers to the most common questions about AZOV in the West〉,對於「亞宿營」問題,做了完整的回應,公民自由中心極力反駁普丁所指控的「法西斯」或者「極右翼」勢力,在烏克蘭並沒有主導作用,而特別在戰爭開始之後,這些力量在烏軍中,更快速地被稀釋、並且離開。
不過雖然如此,公民自由中心仍承認,在2014年亞速營在烏東,以及烏克蘭安全局進行著各種的人權侵犯,公民自由中心認為,有可信的證據認為它們也犯有戰爭罪,不過他們也強調,這些罪行與俄羅斯武裝部隊的血腥作為,無法相提並論。
而這種問題,也和烏克蘭的和平想像有關係。
如何面對烏東悲劇?
前面談到,現在俄烏停戰的最大困局,在於俄軍不願撤出烏東,要保持它的戰果,而烏克蘭要收復失土;這是從「國家」的角度在看,我覺得好奇的是,烏東地區的人怎麼看?在九年的戰爭狀態下,現在烏東地區數百萬人流離失所。
在青壯人口大量流出之後,剩下來的老人如何生存?舉例來說,聯合國人權辦特別指出,烏克蘭要求老人必須跨越邊境去烏克蘭控制的區域登記,才會發放養老金給他們,這些病殘的老人,加上地形、氣候、戰爭風險這些因素,要抵達和跨越入境檢查站非常困難;雖然在聯合國的協調下,烏克蘭改善了部份檢查站的設備,但根本的問題沒有解決。
而更多的像是被破壞的住房、食物、醫療,不要說戰爭了,各種社會支援體系的破壞,就會帶來大量的死亡,現在烏東最需要,而最得不到的就是「和平」,讓社會可以重建,讓流離失所的人可以回到家園,但是現在等待他們的,卻只是一場更慘烈的戰爭。
這場戰爭有沒有可能不要發生呢?如果是俄軍、烏軍都先撤出,讓烏東成為兩國之間的緩衝帶,讓離開的人回來,讓社會體系重建,之後才是公正的、不帶國族偏見的「追懲戰爭罪行」,而烏東究竟是屬烏、屬俄,或者要得到真正的獨立,難道不應該由烏東地區的人民自己決定嗎?在我看來,最不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領土的完整」了。
說到這邊,可能有人覺得這是在唱高調了,我也覺得的確是,因為在今天的這個世界裡,缺乏執行這種方案的機制,二戰後,被賦予維護國際秩序厚望的聯合國,現在做的,也就是一個NGO的事情,它們也的確做得很好,但不應該只是這樣;強化聯合國的機制,這也符合馬特維丘克對於國際秩序、國際法和國際組織的期待,不過前提恐怕還是得先把國族主義放下來。
另外就是由下而上的力量,可能更重要,在前面提到的〈烏克蘭在戰爭下的非暴力公民抵抗〉報告裡,特別提到了烏克蘭擁有強大的民間連帶,在戰爭發生之後,發動各種對俄羅斯侵略者的「非武力抗爭」,特別是烏東地區,通過志願者平台動員十幾萬名年輕人,傳播人道援助的呼籲、幫助流離失所者、老年人和兒童撤離,提供住所、食物和藥品,發展出系統化組織和倡議;這種非武裝的民間力量,大概是我們在戰爭的煙硝裡,不容易看到的。
- 聯合國人權辦〈Office of the United Nations High Commissioner for Human Rights〉
- 2022/10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Noviolent Action 〈UKRAINIAN NONVIOLENT CIVIL RESISTANCE IN THE FACE OF WAR〉Felipe Daza Sierra
- 2023/2/7 RadioFreeEurop RadioLiberty 〈Ukrainian Nobel Peace Prize Winner: 'This Violence, This Cruelty Have Become Part Of Russian Culture'〉對馬特維丘克的專訪。
- 2023/3/4 公民自由中心〈Euromaidan SOS: honest answers to the most common questions about AZOV in the West〉
- 2023/5/15 聯合國人權辦〈Ukraine: civilian casualty update 22 May 2023〉
其實,我也不知道烏克蘭民間這種力量,能不能負擔起「和平」的任務;不過,如果我們放棄所有對「和平」的期待,那也就只有任由各懷鬼胎的大國,繼續操弄著國際秩序、看著一場一場戰爭的發生。
簡單說,在現在關於俄烏戰爭的討論裡,我只看到「挺俄」、「挺烏」的各種爭執,要在戰爭中爭奪領土、伸張主權,但是卻很少看到回到實際在戰爭中遭受苦難的人身上。
我的看法是,我們必須先撥開國族、主權的迷霧,擱置爭議,讓受難的人有機會活下去、站起來,自己主張它們應該有的生存方式,並且倡議國際社會產生維護這些主張的機制。
這個工作就目前看起來還非常困難,但是這樣的思維方式,卻是我們在面對這個戰爭威脅逼近的時代,可以自救、免於戰爭所必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