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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遠方的人 留在台灣的歌──移工歌手王哥

圖/文:王子豪

Southern Riot於2024年大港開唱青春夢舞台演出(攝影:王子豪)。

移工的樂團

SRSouthern Riot參與2022年移工大遊行的報導:〈音樂是自由的吧,但台灣的移工呢?

在2024年大港開唱的青春夢舞台上,已十分熟悉舞台表演的Southern Riot主唱Rudi,只有兩個段落要偷瞄小抄。第一個時間點,是當他演唱倡議漁船裝設WiFi的歌曲〈隔離〉中譯歌詞 的時候,原本的規劃,是想要讓歌曲的原創者、漁工王哥(Ang Wang)親自上台,但王哥臨時提前與雇主解約、回印尼了,Rudi只有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背歌詞。

《隔離》
詞/曲:Ang Wang
譯:吳庭寬

討海的人生真艱苦
在汪洋中與浪拼搏
我們體力耗盡
食物卻不足矣

在海上長久航行
無法與妻小聯繫
隱藏了悲傷與思念
當我凝視他們照片,只有淚滴

總會記得最後的話語
那是務必振作的原因
充滿愛地呼喚
直到訊號中斷

我們在大海中被隔離
不曾知曉外面的消息
我們只是不停工作
身體狀況也不在意

在那邊… 在那邊的…
官員政要
因為我們的勞動,你們才有這些魚可吃

在那邊… 在那邊的…
愜意坐在豪華座椅上的人啊
請把我們當人看
不是當成乳牛壓榨

我們需要WiFi,好讓我們與親友聯繫
我們需要WiFi,好讓我們不再被大海隔離
我們需要WiFi,好讓我們不再被威脅
我們需要WiFi,好讓歧視不再重演
我們需要WiFi,好讓我們能夠聽見妻小的消息
讓我們在船靠岸前再加把勁

第二個時間點,則是當猛爆的樂曲轉弱為背景樂、Rudi開始曲間致詞的時候「Sebuah sekrup jatuh di lantai, Di gelap malam, di tengah waktu lembur Jatuh tegak lurus, lirik berdenting ......」

這是一首被翻譯成印尼文的詩,它的原文是這樣的:

一顆螺絲掉在地上
在這個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輕輕一響
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個相同的夜晚
一個人掉在地上

映照著一旁「工人不是機器人」的布條,Rudi用印尼文朗誦完富士康跳樓工人許立志〈一顆螺絲掉在地上〉後,接著念出他的講稿,關於移工的被剝削、及幾起上了新聞的的移工自殺事件。

Southern Riot於2024年大港開唱青春夢舞台演出(攝影:王子豪)。

移工的勞動條件,有著方方面面的問題;「沒有網路」這件事,應該是排不上最嚴重的那幾項。但網路能讓移工與外界聯繫,無論在寄託情緒、或是即時反應上,是化減其它問題的可能方法,而成為這兩年相關團體倡議的主題。

「原本是希望王哥可以自己來唱的,」長期採集台灣移工音樂的吳庭寬有點遺憾的說,但王哥已經在3月底回印尼了,匆匆忙忙的,「連我們想去送機,都被仲介阻止」。帶著已經有點習以為常的無奈,吳庭寬聊著移工總是有太多身不由己的變數,難以一起作太長久以後的計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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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uthern Riot是近兩三年興起的樂團,團員主要由印尼籍產業移工組成,在近兩屆的台灣移工大遊行,也都有上台演出。

王哥則是一位在台工作近20年的印尼籍漁工,過去多是拿把吉他自彈自唱,並在台灣創作了多首歌曲。2021年,吳庭寬參與的TVP團隊出版了《歌自遠方來──印尼移工歌謠採集與場景書寫2021》,收錄了6首王哥的歌:4首情歌,1首〈梅姬颱風〉、與1首關於美濃大地震的〈災難〉。這幾年,台灣的移工、人權團體開始進行漁船應裝設WiFi的倡議;王哥覺得倡議應該要有些更活潑的元素,便以自身、及朋友聊天的經驗中,創作出了〈隔離〉。

《歌自遠方來──印尼移工歌謠採集與場景書寫2021》(攝影:王子豪)。

今年(2024)Southern Riot受邀至大港開唱,便安排了王哥一起上台演出,沒想到最後卻遇到了點問題。

王哥在台灣的工作契約本來差不多會在4月底到期,而他自己則規劃4月中想請假,與倡議團體到巴塞隆納參加全球海產博覽會註釋;但仲介幫他辦護照的動作卻十分緩慢,最後王哥便決定提早自行與雇主解約,自己回國辦護照、簽證等行前準備。

一年一度的「全球海鮮博覽會和全球海鮮加工博覽會(Seafood Expo Global)」是全球最大的海鮮貿易會議;今年(2024)4月25號到27號,在巴塞隆納舉行,出席者為全球海鮮的供應商,以及進口商、出口商、批發商、餐廳、超市、酒店以及其他零售和食品服務公司等買家。

不過吳庭寬認為,王哥遇到的應該不是雇主或仲介的個人問題。「其實王哥去年(2023)就有出國去海產博覽會。那個時候,他的雇主和仲介其實都蠻支持的」,吳庭寬認為,更可能是近年移工人權議題愈來愈被重視,政府和產業界對變化感到驚慌,在整體的壓力下,使得個別移工與雇主的關係也容易變得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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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禮拜後,我們與已回到家鄉的王哥作了視訊採訪。剛在開齋節帶孩子出遊回來的王哥,心情很好,護照、簽證目前還算順利。王哥上一次回印尼時,孩子還是嬰兒,現在已經5歲了。會陌生嗎?「我們都有視訊,倒不會說陌生」王哥笑著說,「對他來說,可能就是那個『在螢幕裡面的人』,跑出來了吧」。

回國後的王哥,剛在開齋節帶孩子出遊回來(攝影:王子豪)。

出遊的回程,倒是發生了一段讓王哥相當感慨的小插曲。王哥要順道去雅加達辦簽證,想說雅加達塞車嚴重,便叫妻子先帶孩子回家。沒想到孩子拉著媽媽說「我們快去追爸爸」,擔心爸爸又要不見了。

台灣政府近年推動「移工留才久用」政策、放寬移工在台年限。工作經驗、及對台灣文化環境都已十分熟巧的王哥,也被雇主問過兩次,要不要多留幾年?其實在台灣能賺更多錢,但家庭的牽掛,就是王哥決定回印尼的主因之一。

聊起「音樂路」,王哥回憶,他村子的聚會涼庭中,擺了把吉他。1999年他第一次要來台灣時,等仲介跑程序等了8個月,期間也不能做其它事,十分無聊,便向會彈的人學,摸了5、6個月,就會彈了。

來台灣以後,覺得雇主很兇、也有適應的問題,就開始寫日記,透過寫點東西來抒發情緒。寫著寫著,也就開始寫歌、進行音樂創作了。最一開始的幾首歌,是幫在印尼當秀場歌手的妹妹寫的歌,也就是些愛情啊、移情別戀的大眾題材。

「當時的筆記本已經弄丟了。現在想想,實在有點可惜」,王哥通常都是用腦袋記歌,頂多就是把和弦寫下來。吳庭寬手上大概紀錄了王哥還記得的十幾首歌,「如果早一點認識吳庭寬,可能會有100首吧!」王哥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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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網路,是當代移工最常使用的通訊傳播工具(攝影:王子豪)。

近20年在台灣工作的經驗中,王哥透過「聯繫的需求」,見證了科技的快速變化。一開始是寫信、錄音帶,公共電話從投幣到插卡,之後有了手機。

「還有網咖!」王哥記得,以前還有一個Yahoo奇摩家族(奇摩於1999年推出的線上社群平台,已於2011年終止服務),裡面都是印尼人,王哥還幫很多移工辦了Yahoo帳號。

對於離鄉背景工作的人來說,更是有與家人聯絡、與朋友交流、以及抒發心情的需求。而在現在這個智慧型手機的時代,最普遍的傳播聯繫方法,就是手機網路。但對漁工來說,除非漁船裝設WiFi設備,否則離岸遠一點後,就會沒有訊號;而遠洋漁船更會是有幾週、幾個月的時間,無法與外界聯繫。

王哥2023年出席WiFi倡議團體記者會,演唱《隔離》(攝影:王子豪)。

在我看來,與王哥其它源發自生活感受經驗的歌相比,這首為了倡議而特別寫的〈隔離〉是比較特別的。不過王哥自己倒覺得還好,雖然是為了倡議而寫,但內容都還是來自自己與朋友的聊天,一樣是移工實際的生活體驗。

王哥自己是拿把吉他,風格為塔林(Tarling)、一種比較偏向民歌的方式。這次在大港將〈隔離〉與龐克樂團Southern Riot合作,王哥說,是希望這首歌能再更有力道、更戰鬥性一點。對於Southern Riot呈現出來的作品「超過我本來的預期,讓我的作品長出了新的樣子」,王哥十分喜歡,也十分感激所有參與、協助的人,讓這首歌能在大港開唱這樣的大型場合接觸到更多人。

Southern Riot在2024年大港開唱上,演唱王哥的歌(攝影:王子豪)。

聊起去海產博覽會倡議,王哥去年(2023)就去過了。看到全場都是穿西裝的人,王哥覺得自己渺小而粗俗,一開始無法避免的會緊張。不過憑藉著過去的表演經驗(以及一杯啤酒),就是硬著頭皮上場了,「就像平常表演唱歌一樣嘛,有時候也不知道聽眾在那裡。我就是把我想說的東西好好說完,愛聽不聽是你的事」。

在博覽會的體驗,比預期的還好。聽眾會問一些問題,而現場只有王哥一個人,是產業中的基層生產者,「我就是分享我自己的經驗與感受。現場也只有我能回答」。王哥說,巴塞隆納的市長在聽完一場論壇後,另外在會場外又舉辦了一場座談、找王哥去分享。王哥認為這是市長給他的反饋,也代表著,是有人想知道更多漁工的情況與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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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今年從巴塞隆納回來以後,王哥就得開始重新熟悉家鄉的生活了。王哥最近兩首創作中的歌,一首是關於家鄉,關於離鄉以及終究是想回家的心情。

另一首則是關於他的小船。王哥的老婆用王哥在台灣賺的錢,幫他造了一艘漁船。這本來是老婆要送給他的秘密禮物,但其實造船的人也是同村的人,所以王哥也早就知道了。「回家之後還是要繼續捕魚」王哥有點好笑又有點無奈的說,不過過去是漁工,現在是自己的船,無論在身份的轉變、經濟條件、以及需要承擔的壓力與責任,都將截然不同,也成為王哥隱隱的焦慮。

王哥目前所有的歌,都是在台灣寫的,「其實在台灣是比較好創作的」。一方面,苦悶本來就常是創作的源頭;另一方面,移工來台灣就是「工作」,而「工作以外的時間」也沒什麼其它事可以做,就會寫東西。回到家鄉後,開始有了「生活」,「工作」以外的時間也開始忙了起來,時間就少了。

回到印尼的王哥,怎麼看待在台灣創作、留在台灣的歌?王哥說,這些歌本來就是寫給自己的,這些歌紀錄了他在台灣不同時期的轉變。「以後還是會想寫啦,只是回家後關注的東西,可能就不一樣了」。

移工的青春夢,會是什麼?(攝影:王子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