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事件記者林靖豪報導
Yuli Riswati(左)與母親在任抹家中。(攝影:林靖豪)
如果我唯一的願望是忘記這一切!忘記任何發生過的事情。那這個勝利對我本身有何意義?這些物質的補償又有什麼用?很多人以為暴力和強暴受害者會隨著贏得訴訟案之後,所有的問題就結束了。已經得到正義,所以沒有任何事情需要被討論或擔憂了。事實上並非如此,很多受害者因為創傷的關係,仍然活在恐懼、夢魘、幻想和折磨當中。
〈那個傷口依然在我體內〉-Yuli Riswati
在東爪哇的城市任抹(Jember),我見到了剛從香港回家的 Yuli,不同於印尼其他城市的擁擠與混亂,任抹市區的街道種著整齊的行道樹,還有寬敞的人行道,給人一種能夠放下心來的感覺。Yuli 在香港做了超過十年的家務工,去年11月,香港入境事務處以「工作簽證逾期未續」的理由將她拘留,並在一個月後逼迫她簽下遣返同意書,將她遣返回國。然而,在香港,一般而言若移工的工作簽證逾期未續,只要雇主和移工說明理由都能補辦,向Yuli這樣被強制拘留遣返的狀況可說前所未聞,而香港媒體與輿論普遍認為這與她在自己創立的媒體 Migran Pos 積極報導反送中運動有關。
事實上,Yuli 在香港一直是一個活躍的移工組織者,她不但做媒體,也曾參與移工工會,並組織網路社群,義務為遇到勞資問題、甚至被雇主暴力對待的移工提供諮詢服務,同時,她還是一個作家,她的作品〈那個傷口依然在我體內〉曾在2018年獲選移民工文學獎的優選。
最難被看見的是內心的創傷
為甚麼開始寫作,又為甚麼選擇寫性暴力這個主題?Yuli 說,她寫作的契機,是因自身及移工朋友的經驗讓她意識到,移工在遭到性暴力後,內心的創傷往往難以被看見和撫平,就算得到賠償,也無法擺脫痛苦。「受創的移工都把傷痛藏在內心,不敢說出口」,Yuli 說,雖然香港有許多支援移工的 NGO 和團體,但很多複雜的感受是很難說出來並得到理解的,且印尼的女性在成長過程中備受壓抑,不被鼓勵自我表達,若是經歷過相同痛苦的人能透過文字分享彼此的感受,或許就能讓受創的移工感到更深層的同理。
「很多人問我的創作是否來自親身的經歷?」Yuli 說,她的作品揉合了許多她自己與她曾接觸過的移工受害者的經驗,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讓這些聲音被聽到,更重要的是,讓讀者能夠從中感到被理解,並長出為自己發聲的力量。
回到故鄉的她,正在協助編寫國際勞工組織防治性暴力工作坊的教材,也計畫在印尼組織支援移工的團隊。Yuli 認為,印尼本地非常缺乏支援移工的力量,以香港來說,雖然也有來自印尼的移工團體,但他們辦的活動都是教育移工如何「成功」,如何靠著理財累積財富,而不是協助移工處裡在日常工作中時常遇到的勞資問題、暴力傷害或歧視。印尼政府對移工的幫助也是少之又少,Yuli 說,她在香港被拘留了一個月,印尼政府完全沒有出力幫忙,卻還在媒體上說有協助她,只會做公關這點,完全體現了印尼政府對移工的態度。
Yuli 老家旁的農田。(攝影:林靖豪)
最熟悉的陌生人
Yuli 的家在距離任抹市區約一小時車程的一個小村莊,這裡的人大多從事農業,而任抹在印尼以生產品質優良的煙草聞名。她從小就在家裡幫忙務農,沒有機會接受太多教育,26歲那年,已經結婚生子的 Yuli 為了賺更多的錢養家,決定出國打工,之所以選擇香港,是因為她聽說相對於其他國家,香港有較完善的制度保障移工的權益。
但到了香港之後,她才發現其實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香港的法律強制移工與雇主同住,幾乎等於整天的時間都在工作狀態,且讓移工暴露在很高的安全風險下,若工作上有問題要換雇主,也只有兩個星期可以轉職,兩周一到就得被遣返,而移工的薪水較香港本地勞工也要低不少,但仍要負擔香港高昂的物價。
雇主違法的情況也不在少數,Yuli 就曾遇到薪水被扣的問題,卻因為初到香港,語言不通而無法為自己說話。因此,她把休假的時間都用來向其他移工朋友學習廣東話和英語,或者泡在圖書館研究香港法律,靠著堅持自學,Yuli 不但能流利使用粵語和英語,也熟知移工相關法律,能協助其他遇到問題的朋友維護自身權利。
不過,最讓她難以釋懷的,是日常生活中幾乎無時無刻不發生的歧視。「我們總被當成陌生人對待,但我們待他們就像自己的家人。」Yuli 說,許多雇主把移工當傭人,總是頤指氣使,一遇到問題就破口大罵,「他們從來不會問我們累了嗎」,每天活在如此高壓又孤獨的環境,是許多移工生活的寫照。
但其實,每天照顧家庭的移工常常是最了解家庭成員的人,Yuli 說,每日料理三餐的移工,常比媽媽還要懂小朋友喜歡吃什麼、不吃什麼,或知道婆婆的生活習慣。很多家庭成員彼此無法說出口的話,在她面前卻會百無顧忌地吐露而出,但這也並不一定是因為彼此親近,而是因為移工在家庭裡往往就像透明人般不存在,不必擔心他們會把聽到的話說出來。
走出家庭,移工在社會上也不被理解,「香港人覺得移工放假就是到處去 shopping,過得很開心」,卻不知道他們要付出多少努力,自我充實才能應付工作和生活的需求。甚至在故鄉,許多印尼人都覺得移工在海外就是過著比國內要舒適快樂的生活,很少人願意了解他們的困境和辛酸。
反送中抗爭期間的外籍人士。(攝影:林靖豪)
資訊是賦權的第一步
2019年4月,印尼舉辦總統大選,網上充斥著大量假新聞,Yuli 與一些朋友有感於移工整天被這些東西餵養,根本難以做出正確的判斷,於是決定自己辦媒體,為移工提供正確的資訊,因此創立了 Migran Pos。
選舉結束後,他們繼續經營 Migran Pos,為移工提供生活資訊,例如香港的交通資訊以及假日可以到哪裡走走,讓移工在香港的生活能過得更加順利和豐富。6月,反送中運動爆發,此時移工最擔心的問題是,到底能不能安全的出門。
「很多移工在家裡跟著雇主看 TVB,覺得情況好像很混亂,雇主都警告他們不要出門,印尼的媒體也充斥著香港街頭很危險的新聞」,為了瞭解實際狀況,Yuli 走到第一線,才發現狀況其實不是這樣,只要避開衝突發生的地點,移工也能安全地行動,重要的是移工要能獲得第一手的準確資訊,才能自我保護。又例如在港府宣布實施《反蒙面法》期間,很多移工都害怕若出門戴口罩就會被逮捕,Migran Pos 便發布報導澄清只要不是參加示威就不用擔心法律問題。
「我們做這些報導,不是在幫香港人,是在幫自己的社群」,Yuli 認為,Migran Pos 的報導不是要說服移工一定要支持抗爭,但要去了解資訊,才能自己做判斷。
在報導的過程中,Yuli 覺得自己也從香港人身上學了很多,「印尼雖然是民主國家,可以選舉,但人民不敢上街頭,怕被警察打,我們已經失去了民主的精神」,她相信香港人做了很好的示範,也希望印尼的讀者能從中有所體會。
近期,新冠肺炎疫情在香港爆發,香港勞工處呼籲移工假日不要出門,也有移工被雇主要求不能外出,在香港並未禁止居民自由通行的情況下,此舉等於是變相剝奪移工僅有的自由時間。對於移工來說,能夠持續獲得疫情最新資訊才是現階段最重要的事,而 Migran Pos 積極跟進疫情相關報導,在現在的情況下,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也再體現了移工媒體的重要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