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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馬頭山,一起玩現勘:和泥岩地的拔河遊戲

焦點事件記者孫窮理報導

「拿鏟子來,挖!」,70多歲的阿嬤也還有力氣(攝影:孫窮理)。

「穩住、穩住、慢慢啊來,不要急」。

4月23號下午,炙熱的艷陽烘烤著,本沒什麼遮陰的馬頭山顯得更加酷熱,大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睛。

眾人的目光緊盯著地上的PVC管,管頭露出約1尺,用螺絲栓上鐵製夾具,再用起重三腳架固定俗稱「鏈仔猴」的手搖吊車,吊重布帶連接管頭的夾具,拉緊之後,鬆開,再拉緊、鬆開,如此反覆地操作,PVC管深入地下30米,吊車拉力1噸,一個不慎,拉力過大,管子就會崩斷,斷裂處若深入地下,就再也沒有辦法完整地拉出來。

「咔!」,聲音傳自地底,吊重布帶瞬間鬆了,眾人傳出一片嘆息聲,拉出斷掉的管子,長度1.3米,高雄市環保局的人馬上上來測量長度、紀錄。

這已經是這根管子在下午第二次斷掉了,上一次斷掉的地方還在地面上,這一回,斷點深入地下。

「拿鏟子來,挖!」,沒有人說放棄。

這是富駿公司馬頭山事業廢棄物掩埋場環評,這個月第三次現勘的現場,兩年多來,馬頭山自救會一下子拿出什麼新發現的動植物照片,一下子又找到新的砂岩露頭,這回兒,竟然自製井底攝影機,指控富駿的監測井沒有「開篩」,環評資料造假,現勘是為了驗證自救會的說法。

那麼,什麼是「開篩」呢?

我們先說「觀測井」,那是為了觀測地質、地下水…等深埋地底下的環境而鑿的井,而馬頭山的觀測井也就是一條口徑1吋,也就是外徑約27mm的PVC管,插入地下20或30米深,管子頂端和底端封死,要觀測地下水的情形,就需要在管壁上適當的位置挖孔,讓地下水可以流進管子裡,打開地面上的頂端,測量管裡水位的高度,以了解地下水的變化,這些孔,就稱為「篩孔」。

具體地來說,篩孔應該長這個樣子。(攝影:孫窮理)

而「開篩」,就是在管子上打洞,可以用鑽子打上一個個圓洞,也可以用鋸子鋸出一條條的縫,能夠讓地下水流進來就成。

那麼,如果井沒有「開篩」呢?想當然爾,水也就不會流進管裡,而所謂透過這些「井」觀察地下水位的變化,就是騙人的,沒有地下水流進來,調查出「沒有地下水」的結果,也是騙人的。

3月30號,自救會到高雄市政府靜坐,起因是3月2號,在高雄市環保局的環評會議後,富駿公司把整個馬頭山封了起來,說那是很厲害的「私人土地」,不讓人進去,而且,自救會指控,富駿公司現在一面鑿井,發出巨大聲響把動物都嚇跑,一面說在做「生物調查」,要環保局阻止這種荒謬的行為。

馬頭山被富駿封閉。(攝影:孫窮理)

在環評會上,環委對自救會在馬頭山封山前,自己做井底攝影的影像,覺得畫面不清楚,沒辦法當作富駿的觀測井沒有「開篩」的證據;自救會要求環委到場現勘,對於這個訴求,環保局起先是給了官僚式的回應,說會轉達給環委,但是自救會會長高淑慧不能接受,坐下就不走了。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說影像看不清楚,那就「拔管」,把管子拔出來看,堅持到傍晚,環保局的態度出現峰迴路轉的變化,局長蔡孟裕出面,答應了。

這一答應,當然讓自救會感到興奮,但問題跟著來了,一條PVC管,深插入地下20到30公尺深,這種東西,埋了就是埋了,也沒聽什麼人還要拔出來的,誰做的到?一拔斷了,剩下的管子埋得更深,還能再看得到有沒有篩孔嗎?富駿公司或者環保局肯幫你拔?就算肯,誰又能相信,會不會拔一拔,故意弄斷了,從此秘密深埋地下。

4月13號現勘前,剩下兩週的時間,居民開始了一個「自己做環評」的實驗。

做水電的、做土水的、做鐵工的,大家都來,先找一個鑿井的朋友,自己鑿一口井,然後,想得到的工具都拿來,拔!

馬頭山的泥岩土,質地細密、遇水則化,乾了之後又異常緊密結實,管子一插進地下,就被土地牢牢抓住,對於這股巨力來說,PVC管顯得極其脆弱,要把深埋地下幾十米的管子拔出來,談何容易?並不怎麼意外的,實驗失敗,自己鑿的井,管子斷了。

或許,這就是富駿答應現勘的原因,「拔管」兩字說來輕鬆,不然你就來試試。

13號到了,帶著傢俬和忐忑的心情,賭一把吧。

結果是讓居民興奮、環保局驚訝讚嘆、而富駿的人,臉都綠掉了的。13、14號兩天,編號「BH1」、「BH6」、「BH11」三口觀測井,PVC管應聲而起,20米的管子,完整呈現在眾人面前;其中「BH1」完全沒有開篩,「BH6」、「BH11」則在距井頂端4到6米的地方各有3個鋸子鋸開的縫。

這已經是「使公務員登載不實」,刑事犯罪的證據了,高雄地檢署當場扣押了三支PVC管,蔡孟裕確認了「BH1」沒有開篩,而「BH6」、「BH11」在那麼高(淺)的地方開了三條縫,根據有經驗的鑿井師傅說,那只是為了讓管子方便插入土中的通氣孔,算不上「篩孔」,就算那些是「篩孔」好了,蔡孟裕說,這跟富駿在環說書裡面寫的「底部開篩」完全不同,位置不對,也涉及「環說書登載不實」的問題。

23號,那個艷陽高照的大熱天。

一行二、三十人,這回是「趁勝追擊」來的,打算挑戰上回拔不出來的30米深的管子;環保局也有備而來,早上9點一到,介紹他們請來井底攝影廠商的技師,帶著專門的設備,管子拔不出來,就用井底攝影機看,首先是測水位、抽水、灌水;做水電的、做土水的、做鐵工的一干自救會人眾全動了起來,就像一個專業而默契良好的團隊;環保局在一旁紀錄,富駿技師們則是綠著一張臉,冷眼旁觀。

井底攝影技師的攝影機下去,不大看得出所以然來,只說沒看到篩孔,不管有看到沒看到,拔出來才是真,下午吃過午飯,起重三腳架,就架了起來。

給觀測井抽水,這是專業團隊的工作嗎?不,全部都是居民自己動手。(攝影:孫窮理)

井底攝影,眾人緊盯攝影機的螢幕,討論著每一個「篩孔」的可能與不可能。(攝影:孫窮理)

「拿鏟子來,挖!」。

編號「AH3」井深30米,PVC管第2度被「鏈仔猴」在1.3米處拔斷之後,大家開始向下挖,要挖出斷掉的管口,重新接上「鏈仔猴」繼續拔。管子斷掉,有一個向下反彈,縮進去的力量,加上得讓管口露出地面,讓夾具有足夠的長度可以抓住管子,所以得向下挖大概一個人的深度,向下挖的過程,得讓進到挖出來坑裡的人有空間可以作業,所以坑的大小,大概也得一個人的空間。

大大小小的鏟子、桶子全拿了出來、甚至摹仿穿山甲式的徒手挖也可以,老老少少的人力全派了上場,氣力放盡,換下一個,誰都想,天黑前,把管子拔出來。

用斷掉的管子,訂出地底下管子的位置,之後向下挖,要挖到一個人的深度。(攝影:孫窮理)

挖出一個人的深度,斷掉的管子終於出現,可以再次上夾具。(攝影:孫窮理)

「鏈仔猴」的操作。(攝影:孫窮理)

向下挖,向下挖,兩個小時過去,一個人深、一個人長的大坑挖了出來,「鏈仔猴」再次動了起來,慢慢拉、慢慢收…

這一回,大家幾乎是屏住呼吸,跟著「鏈仔猴」一收一放的動作,管子稍有聲響,好像有拉起來一點點的動靜,便有人在一旁唸著「穩住、穩住、慢慢啊來,不要急」。

土裡的深處,PVC管不斷發出低沈的回音,時而冒出氣泡,泥岩地也在出力,死命地拉住PVC管,這種情況,像極了漁夫釣到一條大魚的搏鬥,用的不是蠻力,那只會把魚線扯斷,終無所獲;拼鬥的是耐力,看看是魚還是人的力氣先放盡了。

大概過了半個鐘頭,地底深處又是「咔!」的一聲,吊重布帶又鬆了。

大家還抱著一絲僥倖,看看PVC管是否完整,拉出來一看,再往下1.7米處,又斷了。

此時,日暮西山,蔡孟裕一個箭步奔了過來,「好了,好了,就先這樣了」;局長擔心,這群瘋狂的鄉民,再喊一聲「拿鏟子來,挖!」,豈不是要挖上一兩層樓的深度、挖到深夜、挖到凌晨、挖到天亮去了。

此時的大家,倒也不是海明威筆下的《老人與海》的漁夫聖地牙哥那樣,拖著馬林魚骨,疲憊地回家;而是帶著些興奮的開始回填,把自己挖的坑補起來,勝敗不論,仗已經打過。

不過,搞到天黑還在搞的人也有,另一頭,另一個井邊,一群人仍聚精會神的盯著螢幕,環保局請來的技師早已收起了井底攝影設備,自救會拿出自製井底攝影機來,「天黑了剛好,看得更清楚」,連技師也在一旁專心地討論著他們拍到的東西,有沒有哪個可能是傳說中的「篩孔」,他說,他們自製的攝影機,跟自己帶來的這套,差不了多少。

入夜後的井底攝影。(攝影:孫窮理)

晚上8點多,蔡孟裕終於可以聚集自救會、富駿和環保局人員三方,在山腳的馬雲宮前宣佈,今天觀測的井裡,已經注滿水,約定時間,下次再來觀測水位,問井底攝影技師,一天下來,有什麼觀察?技師問到「可以說嗎?」,接著壓低聲音,說到「應該沒有開篩」,這個答案,讓蔡孟裕愣了一下,回說「好,這是他的看法」。

夜風掃過馬頭山,春天的晚上,仍有一絲寒意,不過此時,大家的身體是疲憊的,心卻是熱騰騰的,就連在環評會裡不假詞色,對自救會提出的證據愛理不理的蔡孟裕,此時竟也像老朋友一樣,在驅車離開時,和大家熱情地揮手道別;經歷過了一場和泥岩地的拔河遊戲,土地和人,並非相互競爭,而是透過一條30米長的PVC管,進行了最深刻的對話。

馬頭山的暮色。(攝影:孫窮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