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督年金改革聯盟發動「反污名、要尊嚴」遊行,批判在年金改革過程中,各方對軍公教族群的污名化(攝影:孫窮理)。
焦點事件記者孫窮理
9月3日,由監督年金改革聯盟發起的「反污名、要尊嚴」大遊行落幕,主辦單位估計,有25萬人走上街頭,隨總統府年金改革委員會的議程,將進入實質討論的階段,遊行最後,以「十月圍城」,號召下一波更大規模的行動。遊行結束後,網路上、媒體上,從遊行的細節開始,人數、垃圾、結束時間…等問題一片嘲諷奚落之聲,這大概不在意料之外。
2002年「團結尊嚴九二八」主訴求為教師成立工會,但教師繳稅的議題,成為社會污名化該次行動的根源,為了對抗社會的誤解,該次遊行,也以「我要繳稅」為號召,手舉牌上,寫著大大的「繳稅」(攝影:孫窮理)。
2005年「反鬥爭、要均富」遊行,針對陳水扁時期,考試院所主導的「18%」改革「肥高官瘦小吏」的現象,提出批判,但被社會視為「反改革」,遊行以「反鬥爭」為重要的訴求(攝影:孫窮理)。
「全教總」與「全教產」的衝突與主張
在將「軍公教」族群視為黨國體制的附庸、既得利益者的社會氛圍下,軍公教族群維護權益的路,一直不好走,除了掌權者的打壓外,更大的威脅,來自社會的不諒解,比較這一次遊行,與2002年9月28日,訴諸教師工會的「團結尊嚴九二八」,以及2005年12月10日,批判陳水扁政府「18%」改革的「反鬥爭、要均富」遊行,在主訴求的設計上,都非常接近。
不過,發動這兩次遊行的全國教師會,也就是今天的「全國教師工會總聯合會(全教總)」,與這一次與主導93遊行的「全國教育產業總工會(全教產)」不但分道揚鑣,而且過程中惡言相向,一邊反制93的動員,另一邊直稱對方為「背骨團體」,檯面上、下,各種難聽的詞彙紛紛出籠。
在口頭之爭外,「全教產」中的主力:「全國高級中等學校教育產業工會」,及「桃園市教育產業工會」、「高雄市教師產業工會」本都是「全教總」的成員,出走之後,結合成「全教產」,與「全教總」有著激烈的爭取群眾與會員工會的關係;兩方在年金議題上的角力,使軍公教中,最具動員力的教師族群,呈現分裂的狀態。
兩邊到底有哪裡不同?可以先從政治選擇上來看。
早在總統大選之前,「全教總」的選擇,是順著民進黨的遊戲玩;從過去的動員經驗可以看出,特別是在退休待遇的議題上,社會缺乏認識,又充滿情緒,無論把話說得多麼清楚,呈現在輿論面前,總是沒有好結果,對於如「全教總」前理事長、秘書長、現年金改革委員會委員吳忠泰來說,從「18%」改革,到一直改不掉的「雙薪教授」等議題,在體制內有機會掌握改革機器的人,不管是高階公務員或教授,在複雜的年金制度和公式上動手腳,捍衛其利益,往往是改革無法到位的原因。
2005年,「18%」改革時,在考試院外層展開絕食行動的吳忠泰,親身體驗了如當時銓敘部長朱武獻等人,透過外界怎麼也不了解的改革公式操作,大砍基層、保障高官,因此,選擇和體制一定程度上合作、進到裡面去抓鬼,盯住改革的細節,對吳忠泰來說,有其必要性。
但另一方面,細節問題最是拖磨氣力、讓群眾抓不到方向,如果失去社會運動的能量,也不足以產生壓力,「全教產」拉出了一條走上街頭的群眾路線,甚至批判「全教總」是民進黨的尾巴團體,這個行動的動能,與同樣在改革過程中感到擔憂和憤怒的公務員、軍人結合,便組合成了93遊行的「監督年金改革聯盟」。
補提撥:面對制度設計問題的一個解方
不過,聯盟召集人、「全教產」理事長黃耀南也承認,聯盟的組成複雜,參與者的想法和態度也不相同,過程中間,的確產生許多無法控制的擦槍走火言論;舉例來說,因為計算的錯誤,認為日前與民進黨政府成功達成協議的國道收費員,每人平均可以得到8百多萬的補償金,而對民進黨政府與收費員的攻擊,謠言不脛而走,此種「污衊」帶來「污名」,與過去軍公教所承受污名的路徑,如出一轍。
在這個過程裡,短時間將這些異質性極高的人組合起來,反抗外界攻擊的言論,內聚的效果是極大的,但是就「反污名」,主要的目的應該在與社會對話的效果,則大為降低,甚至適得其反;在聯盟未來規劃之後的行動、打算10月更大規模地「圍城」之際,恐怕不能不反思這樣的問題。
我們再回到外界對聯盟的另一個批判:「沒有訴求」,這一點來看,事實上,在年金改革委員會尚未步入實質討論階段,與目前聽到的各種主張相較,聯盟的訴求,其實相對來說,已算相當清楚。
聯盟反對「多繳少領延後退」,在這的大方向上,與勞工團體歷來對勞保年金的訴求,並無二致;如同聯盟強調的,勞工爭權益,天經地義,軍公教是國家的受雇者,退休的待遇,是雇主的承諾。不過,在「信賴保護」原則下,對黃耀南來說,仍不是沒有調整的空間,他認為,現有已經法制化的東西,不應該再動,至於沒有法制化的部份,則可以調整。
目前已經法制化的,是「公教退撫的退休金」,以及「公保年金」兩個部份,至於被稱為「退休軍公教年終獎金」的「年終慰問金」和「公保優惠存款」,也就是「18%」,沒有完成法制化,黃耀南認為可以檢討,甚至,「全教總」所主張的「補提撥」,黃耀南也不反對。
關於「補提撥」需要解釋一下。
軍公教退休給付的最大宗,也就是「退撫」的退休金,在1996年前後,由全由政府給付的「恩給制」,改制為類似勞保的由雇主(政府)和受雇者(軍公教)共同提撥的「提撥制」,改制至今約20年,也就是說,1996年以前(當時55歲)退休的人,現在最年輕的,約75歲,屬「純舊制」,而1996年以後就職的,為「純新制」,現在年紀最長的,約42歲。介在中間,約42到75歲的,為「新舊制兼有」。
在改制的時候,由舊制轉換到新制,同時擁有這兩種年資的人,會遭受到一些損失,而制度上,為了彌補這些損失,設計出一套補償的制度,對於「全教總」來說,這個制度設計有缺陷,新舊制兼有的人,在在職時提撥保費的時候,「撥」得太少,在退休後,領取年金時,由因為制度「補」得太多,而領得太多,造成退撫基金的收支無法平衡,而要讓退休的人能夠領到制度設計的給付,所以得把過去「撥」不夠的補回來,給付領得一樣,但是每個月要「補提撥」一些回去。
現行的退撫退休金,跟勞保的老年給付,在制度設計上是一樣的,稱為「確定給付」制,也就是用一個公式,確定退休者要領多少錢,計算出總需求之後,再由現在的在職者繳保費,來供應這個需求,在職者繳的錢,是給退休者的,將來這些在職者退休之後,再由下一代的在職者來繳保費、滿足他們的退休所需。
一定要搞清楚:「確定給付」與「確定提撥」
這樣的制度,被稱為「代代相衛」的制度,由於在職者繳多少,是由退休者領多少來決定,所以退休者領得多,或者退休者人數多,在職者的負擔就大,從不好的方向看,「代代相衛」也有可能變成「世代衝突」,全教總提出的「補提撥」,簡單說,就是既然制度設計有問題,就讓退休者補繳一些,不要讓在職者負擔那麼大,避免「世代衝突」的發生。
經過十幾年的對話,「全教總」提出,而黃耀南也不反對的「補提撥」,到底是不是解方、制度如何設計,這個可以再討論,但起碼足證一件事情,軍公教族群中,起碼有人早已不再是在「捍衛權益」這一條單線思考,而嘗試面對了世代的問題;而此種思考,應當連結到軍公教退休制度改惡的擔憂裡。
那就是聯盟明確反對的「確定提撥制」,相對於「確定給付」,「確定提撥」是由在職者提撥的保費決定退休者可以領到的給付,它經常與「個人帳戶制」連結在一起,操作的方法,就是像我們到銀行存款一樣,每個人一個帳戶,每個月固定往裡面存錢,到了退休,再把帳戶裡的錢領出來,提供自己的退休所需,這時,已經不是「代代相衛」由在職者供給退休者所需,而是退休了,領自己在職存的錢。
在這個制度裡,每個人存的錢,會匯聚成一筆龐大的基金,政府拿這筆基金委外操作,原本據說這樣賺到錢,可以讓退休後,分享到基金經營的利潤,但在低利率、薄利化的時代,這樣的假設,早已經出了問題,反而要面對的,是金融危機的風險,以及一筆錢存久了,一定會碰到的通貨膨脹的問題;而更大的問題,還在於「個人帳戶制」破壞了社會保險的「共同體」的想像,變成單純的「強制儲蓄」制。
1970年代之後,世界銀行在全球推動這個制度的目的,是為了「活絡金融市場」,也就是為了金融資本的利益,與籌謀規劃一個安定的退休制度,根本毫無關係。
在一片「基金危機」的恐慌中,退休「靠自己」的想法甚囂塵上,為政府推動「個人帳戶制」鋪好了路,歷次的年金改革計畫中,也都看到「個人帳戶制」的影子,而在台灣,第一個實施的「個人帳戶制」,也就是勞工的新制勞工退休金,老年風險的威脅降臨在勞工的身上,殷鑑不遠,看似對立的「全教總」和「全教產」都明確提出反對「確定提撥」的主張,這是很重要的問題意識。
最後連結到的,就是聯盟的重要主張,改革前要先「健全國家財政紀律」,或簡單一點說,就是國家能負起給付的責任,在軍公教,政府就是雇主,「國家責任」與「雇主責任」是相疊合,難以分離的,而即便是勞工,在勞保基金危機的時候,工運團體也曾提出「國家撥補」的主張,國家的稅制不公、不敢像資本家收稅,造成財政困窘、舉債攀升,這是一切改革的前提,同樣也是面對老年生活保障問題,首先要面對、也必須積極主張的。
國家責任,該怎麼看?
不過,健全政府財政之後,是不是要讓國家的資源投入現有的這些勞工與軍公教的年金制度,或者投入其他更有利老年生活保障的方向,則是一個大問題,台灣的問題,在於只有現在的這些制度,而沒有其它的想像,這一點非常重要。
什麼是「其他的制度」?例如,一個由國家以稅收支付的「基礎年金」、例如,由政府負擔,具公共性的長照體系、社會住宅與公共醫療政策,這些都遠比依據在職所得計算給付的勞保、勞退、退撫退休金這些「職業年金」制度,或者勞工退休金來得迫切而更加地公平。而在國家財政短缺、資方不願負擔的情形下,我們看到,民進黨政府已經露出了「調整保費負擔比」的底牌(參考)。
現行勞保的保費是「資方:勞方:國家」為「7:2:1」,公保與退撫的保費負擔比則為「國家:軍公教」為「6.5:3.5」,未來,朝著「6:4」甚至「5:5」的方向修,大有可能,國家與資本家不願增稅、健全國家財源,便要將職業年金體系的負擔,再轉嫁到在職軍公教勞,也就是年輕的受雇者身上。
調整負擔比的思維,背後還帶著一個重要的危機,那就是「勞保老年給付」與「退撫退休金」屬於「確定給付」,已如前述,要維持退休者給付的槓桿,就在在職者繳的保費多寡,而資方(軍公教資方是政府)不願調高保費、增加負擔,是造成「確定給付」的收支無法平衡的最重要因素,將保費轉嫁到無力負擔的受雇者身上,勢必加速制度的崩解,這已是勞工與軍公教共同面對的問題。
要國家負責,是正確的方向,但是應該將國家責任談清楚,進行稅制改革,讓資本家付出更多的稅,是一種國家責任、建構適當的、現金給付與非現金給付的退休安養制度,也是國家的責任,我們,勞工與軍公教,早已沒有時間消耗在彼此仇視、鬥爭的內耗裡,這麼下去,只是便宜了資本家,以及為資本家利益服務的國家。
對話、化解衝突
如果真的要比較「全教總」與「全教產」的差別,其實遠不會比站在黃耀南身邊的聯盟發言人、全國公務人員協會理事長李來希來得大,當年,在勞委會(今勞動部)主委陳菊推動勞退新制時,擔任勞委會官僚,李來希到今天還在吹捧他推動勞退新制的「貢獻」,卻又沒有辦法回答,既然「確定提撥」、「個人帳戶」的勞退新制那麼棒,為什麼不主張用在軍公教的身上?
從93遊行的過程來看,「職業別」與「世代」之間的衝突,這一個年金改革最大的障礙,未見緩解,甚至反而更加嚴重了,這一點著實讓人憂心,當然,聯盟的異質性高,不一樣的聲音也多,不過,就從聯盟主張的訴求中,從未見到「反對年金改革」這樣的說法,而媒體與政治人物動輒以「年金改革很重要」來回應93遊行,則不但文不對題,而且更藏著聯盟「反年金改革」的再一次污名。
無論如何,93遊行,已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軍人與公務員的集體行動,即便跌跌撞撞、有時左腳踩右腳、抓不到方向,但仍是個重要的開始,接下來,所應該面對的,是如何與社會對話,化解衝突;而化解衝突的唯一手段,恐怕是丟下成見,真正地看到彼此、找尋更集體、更全面、更普遍的共同價值、建立超越職業別與世代的制度,以回應老年生活的危機,答案一定在的,但只有我們一起,才能找到…
監督年金改革聯盟的訴求:不要什麼?(攝影:孫窮理)
對於聯盟來說,政府的誠信,像洩了氣的球(攝影:孫窮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