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事件記者梁家瑋報導
(攝影:梁家瑋)
2016年8月1日,總統蔡英文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並提出將劃設、公告原住民族傳統領域等多項承諾,但原民團體認為承諾與轉型正義落差極大,持續留在凱道抗議,8月3日,蔡英文出總統府與原民團體對話,並擁抱歌手巴奈。
但之後政府規劃的傳統領域劃設,卻僅限公有地,原民團體持續抗爭,今日(8/1)是蔡英文第二任的第一個8月1日,巴奈與其伴侶那布至今已夜宿超過1200天。
「有一次何韻詩來台,在慕哲開記者會,我有強烈感覺,我們人生倒過來,她從小在香港生活,本來權利是理所當然、自然的在她生活展現,一點一滴被拿走,我相反,我到26歲,因為我去原舞者面試,藝術總監問我叫什麼名字,我就用漢名,說柯美黛,她說族名,我就傻了,我的腦海裡完全沒有你有原來名字這件事」。
巴奈說,她感覺到自身身份、恢復族名是個很漫長、幽微的過程;巴奈父母在台南相識相愛並生下她,巴奈說,那個年代就是要念師專才是優秀的人,小時候家庭、學校環境她一直接收到,要努力讀書才有好工作,價值非常單一,但她就一直覺得自己不會考試、讀書讀不好,比不上別人。阿姨甚至跟巴奈說,要說自己是中國人,說山地人別人會笑妳,巴奈說,「我真的不知道這是什麼,但書上就說,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高中沒念完,巴奈就帶把吉他,開始以駐唱維生,未滿20歲就被滾石唱片簽下來,在她六年合約快結束時,有次與魔岩唱片創立人張培仁在咖啡館聊天,張培仁突然問她,「你有自己寫歌嗎?你對原住民現在的處境有什麼觀察?」 巴奈坦承,當時她完全沒想過這些問題,是直到25、26之後,才漸漸學會把問題問對,所有疑惑都要在建立在正確問題上,如果問題問錯,很難解開生命的困難。
之後,在女兒出生登記戶口時,巴奈也將姓名從「美黛」變回族名「巴奈」。
2017蔡英文至凱道與巴奈對話(資料照片/攝影:侯百千)
蔡英文的承諾
聊到跟民進黨是怎麼認識的,巴奈說,她身為一個歌手,有人付錢要她去表演,當然就會去,第一次民進黨找她演唱,是2008謝長廷選總統的時候。「我討厭國民黨,國民黨也討厭我,感覺跟民進黨價值觀較接近,他們還在野時」,巴奈說,2008民進黨在野後,許多活動會找她去表演,如黃信介紀念活動、蘇貞昌超越基金會辦活動等,都會找她過去,也是在這時跟民進黨有較多來往。
2015年總統蔡英文競選時,舉辦競選專輯《台灣美樂地》的公開徵選,巴奈是評審之一;蔡英文當選後,請評審們喝春酒,巴奈當面向蔡英文道謝,感謝蔡英文願意以總統的身份,跟原住民族道歉,她原以為這輩子都等不到,蔡英文回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很感人耶,那個時刻,覺得這個權力者可能真的不一樣」,當時巴奈心裡這麼想。
誰知道,後來事情不是這麼發展。巴奈在訪談中翻出蔡英文8月1日的道歉文,指出末段給我看:「我們會透過政策的推動,讓下一代的族人、讓世世代代的族人,以及臺灣這塊土地上所有族群,都不會再失語,不會再失去記憶,更不會再與自己的文化傳統疏離,不會繼續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她說,這道歉文根本超過100分完美, 但裡面內容,蔡英文真的知道那是什麼嗎? 她真的知道在族群平等這件事,國家要做多少努力嗎?
巴奈說,這四年觀察下來,蔡英文肯定不知道她自己承諾了什麼,「她會努力把事情做好,但她並不知道那是什麼」。
2017520巴奈至總統府抗議(資料照片/攝影:宋小海)
夜宿逾1200天:因為他很重要
蔡英文道歉後,原民會在隔年(2017)2月14日公布《原住民族土地劃設辦法》,卻僅限公有地,將私有土地排除於傳統領域之外(參考);2月23日,原民團體至凱道抗議,要求退回《劃設辦法》,原民會主委夷將.拔路兒也應立即下台,民進黨政府未正面回應,原民團體開始夜宿抗爭。
巴奈說,她看到《劃設辦法》的想法是,怎麼會有這種辦法,「我們本來就一直被壓迫,再把我們壓更下面一點這種感覺,我們不是一起討厭國民黨的嗎,怎麼你上來以後,你把我們踩的更下面」。
原民團體開始夜宿凱道,並不斷舉行各種行動,希望政府回應訴求,從戴口罩靜默繞行、百人舞圈捍衛傳統領域等,但都未等到政府回應;夜宿百日,凱道上的原民團體遭警方以「下大雨影響視線」、「用路人安全」等理由,強制排除,警方搬離彩繪石頭、獨木舟等藝術品,並拆除帳棚,之後原民團體轉往台大醫院捷運站一號出口繼續搭棚奮戰,並舉行一場場的講座、藝術行動,期間甚至將藝術抗爭搬到國美館,希望能跟更多民眾互動、溝通,進而促成原住民族的轉型正義。
但在夜宿第699天,2019年1月22日,警方又來了,以「影響市民使用公園及進出捷運站動線」為由,強制拆除捷運出口帳篷;在抗爭第700天,一個小帳篷在228公園裡再度搭起,夜宿抗爭仍然持續,但從凱道、捷運出口到二二八公園,抗爭的動能在衰退,空間也不斷的遭擠壓,到現在只剩巴奈跟那布持續在公園內夜宿抗爭。從2018年2月23日開始夜宿,除巴奈少數因表演而去外地,巴奈和那布至今已夜宿超過1200天了。
曾有朋友理性的跟巴奈分析,運動到這個階段策略上就應先退場,巴奈的女兒也曾跟她說,「到底什麼時候回去,小英不會理你,為什麼待在這」;巴奈都耐心的跟他們說,「這件事有沒有效不是重點,是我想要做這件事,而且這件事很重要」。
「我希望他成功,但我知道他多難,在我知道他不會成功的現實條件下,我還要不要做,之前每天都在問我自己這個問題,不會成功還要做嗎? 為什麼要做?」
巴奈的答案是,因為這件事很重要,當每個人都給蔡英文掌聲的時候,她繼續夜宿就是要告訴蔡英文,她還有很多事情沒做好;「我回家很容易,買張票790塊就可以回去,回家太容易了,但這件事很重要,跟我們文化很有關係,我們文化就是斷根、消失,國家還理所當然的,用那麼粗糙的政策,在面對我們消失的文化」。
2017凱道遭清場時的巴奈與那布(資料照片/攝影:宋小海)
文化與土地
聊到原住民族的土地與文化,巴奈談起她前幾日蘭嶼表演的行程,她說,這次去蘭嶼,朋友帶她下水、去山上看水源地、看芋頭田,她上次去已是2013年了,芋頭田比當時少很多,因老人家少很多、孩子無法管理,他們吃傳統食物的能力開始消退。因貨幣帶來便利,只要有工作賺得貨幣,就可以買米、到農會買生活必須,不用這麽依賴土地。
「我深深感覺到 ,人跟土地的連結,當被貨幣取代,文化就消失,文化不會長在柏油路上,他一定要長在土地上」,巴奈說。
巴奈說,曾有人問她,到底傳統領域是什麼,為何要這樣堅持,對她來說,她很深刻的從傳統歌謠裡面感受到原民文化的美好與力量,但文化離不開土地,現在大部分原住民族文化已形同滅亡,要把人種回土地,文化才能延續。
巴奈說,日治時期總督府將原民土地掠奪走,戰後國民政府來台,ㄧ句「總督府收為公有土地概不發還」,這樣有什麼正義可言,而政府喊要轉型正義,卻一直跳過原民轉型正義,政府須好好將原住民族歷史講清楚,包括國家如何取得國有地、不當國產哪裡來,現階段每一塊土地的使用狀況;「我們權利什麼時候可以還給我們,我們要有足夠可以採集的空間,要足夠採集、要足夠狩獵,足夠讓我們文化延續的空間,這不是施捨,是你本來應該還給我們的」。
(資料照片/攝影:宋小海)
做個溫柔堅定的人
最後聊到在二二八公園內的生活,巴奈說,公園很熱,有時候七點就被熱醒,因她跟那布不喜歡外食,附近就有東門市場,騎腳踏車就可以去買菜,回來用瓦斯爐簡單煮;而他們在這的水、電,則靠著去朋友開的店提水、幫行動電源充電。但跟過去相比,巴奈現在幾乎沒有演出可以接,她自嘲的說,「誰要找一個這麼黑的人」。
「在這就想辦法活下去,開心一點,有幽默感一點」,巴奈說,「還是期望自己是溫柔堅定,堅毅有幽默感,每天開心的活著,繼續做自己喜歡的事」。
(資料照片/攝影:宋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