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事件記者梁家瑋報導
(攝影:梁家瑋)
去年(2019)6月長榮空服員罷工,罷工尾聲時,空服員郭芷嫣因在同期空服員Line群組裡,指表態不支持罷工徐姓機師為「要被加料的人」,遭長榮以「恐嚇公眾」、「妨害飛安」等理由解雇,並遭長榮、徐姓機師提告;事隔近一年,今年(2020)5月18日,郭芷嫣收到地檢署的不起訴公文,此案刑事部分暫告段落。我們特別專訪郭芷嫣,請她聊聊她為何從事空服員、為何投入工會,去年事件又對她產生什麼影響。
空服員職涯
郭芷嫣她大學念東吳社會,當時很多系所同學考公務員,她父親那邊的親戚也大多是公務員,父親希望她能去補習考公職,但她不想要,爭吵中,她父親拋下一句「那妳就自己付學費」,郭芷嫣賭氣接受了,大學她就在半工半讀中度過;郭芷嫣說,當時她將一週的課集中到兩天,其他五天到餐廳工作,完全沒休息,單月可賺到三萬塊。
畢業後,不想走上父親要求的公務員之路,郭芷嫣開始想未來要做什麼,她說,許多社會系同學都繼續走學術之路,她那時不知是否適合繼續唸書,想說先工作,若要繼續念再說,而她過去在服務業打工,思考著有什麼跟服務業有關、薪水又最高的,想著想著才想說試試看空服員。
2011年,郭芷嫣考上長榮空服員,她說剛考上時,長榮班次不像現在這麼多,是到2014左右,可能長榮賺錢,開始加開班次或買新機,每班間隔也變短。她剛進長榮時,每班間隔很長,過去五天班的,現在可能只有四天班;例如以前飛洛杉磯,中間會間隔兩天,可以一天出去玩、一天休息,現在就是過夜就要回來,最多只能去當地超市買點東西。
長榮空勤組員有分幾等,從一般組員,上面是助理事務長、副事務長,最後則是座艙長(事務長);大多空服員五年能升等,但這段時間長榮大招人、買新機,郭芷嫣兩年就從一般空勤組員升上助理事務長,並在2016年當上副事務長。
但當上副事務長後,反而讓郭芷嫣難受的是,她跟學妹的距離似乎變遠了,她以前是下班會揪大家去吃飯、喝酒的人,但「升官」後,揪了大家都不去;她說,學妹可能不敢跟她講話,因為她是大學姊,但其實她們之間可能差不到五歲,「到LA問要不要吃豆腐鍋,她們就說,學姊我自己有帶食物,結果我去她們已經在裡面了」。
投入工會:如果不做,長榮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長榮在前董事長張榮發的鐵腕下,嚴格執行「零工會政策」政策,旗下數十家事業單位都沒有工會;「以前我們長榮筆試會問贊不贊成工會,我們一定要回答,只要公司好,不需要工會」,郭芷嫣說。
促成長榮空服員轉變的是2016年華航空服員罷工,部分長榮空服員看到華航罷工勝利,開始試圖組織空服員、加入空服員職業工會;郭芷嫣說,有幾個較支持罷工的學姊詢問她意願,湊齊三十人後,他們跟空職工聯繫,並開始拉人入會,結果,三個月就累積了兩千個會員。
「我們那時不敢講工會,只敢講天地會,就問(學妹)有沒有要加入天地會 」;郭芷嫣說,華航罷工有鼓舞到長榮的人,長榮空服員都知道,華航福利比較好,「當時我們就覺得,如果我們什麼都不做,長榮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聊到她為何願意加入工會,郭芷嫣表示,是因她在長榮看到太多不公義的事情了,如過去長榮要請病假,要當天拿診斷證明書到南崁繳交給主管後,才能返家休息;要請生理假,長榮會要求空服員去大醫院拿診斷證明,證明有月經來,「這非常不合理,為什麼我月經來要去拿診斷書?有次我請假要醫生證明,醫生問我是不是長榮的,我回答是,他就說,你說月經來了要生理假,那你上去我看是不是,當時我只能讓他看。從那時起,我覺得這是我的權利,應得的一個月一天生理假,為何我這樣被羞辱」。
另外還有一次,她在去美國的航班上意外被水燙傷,座艙長要她趕快去擦藥、不讓她沖水,說「我們這麼忙,你一個人佔一個水龍頭幹嘛,擦完藥就好了」;當時她只能乖乖聽話去擦藥,結果手上起了大水泡,到美國後痛到無法入睡,只能睡在浴缸裡、要一直沖水,但座艙長不願帶她去看醫生(照長榮SOP須座艙長陪同),最後是副事務長帶她去剪水泡,等了五個小時、花了六萬六台幣。
「你不知道怎麼辦,只知道這樣不對;我那時覺得,如果有個管道告訴我們可以怎麼做,我就不會這麼無助,或者有管道可以跟我們說,超時就要提勞檢;我們以前根本不知道勞檢是什麼,也不知道超時是什麼,只知道長榮排班,你就要去飛」。
長榮空服員爭權益
過去郭芷嫣在工會並非理監事,而是會員代表,她的任務比較偏向基層;郭芷嫣說,她主要負責招收新會員、陪空服員去調解,有些空服員請假太多,會被長榮排「懲罰性班表」,打開班表只有待命、沒有正式航班,須進公司三小時,如果沒有抓飛就可以回家,但空服員是有飛才有錢,若都是待命,薪水只有底薪,這種班表就是要懲罰空服員。她說,她一個月可能調解兩、三次,這也導致她的飛行時數變少、收入也大減。
而當空職工宣布罷工時,郭芷嫣坦承她也有點嚇到。她說,當時空職工已跟長榮協商20個月,但長榮完全沒退讓,罷工投票時,她想說先拿到罷工權這個武器,不一定要馬上罷;「當工會幹部在直播宣布罷工時,我在家我手還在發抖」;但她也馬上調整好心態,坐計程車到罷工現場,盡力投入現場工作。
罷工期間,郭芷嫣主要負責罷工棚,「我就每個整點說收垃圾、說明協商怎麼樣、要椅子排好,不要讓他們覺得無聊」;她說,所有人都沒有經歷罷工,都是做中學,沒有人知道罷工應該是什麼樣子、會有什麼突發狀況,只能變做邊學。
長榮空服員罷工自2019年6月20日開始,罷工第17天、7月6日下午5時50分,長榮與空職工簽下團體協約,空職工後續歸還空服員識別證、護照、台胞證等三寶,並在7月10日24時正式結束;但郭芷嫣在罷工尚未正式結束前,就因Line群組的發言遭流出,引起社會軒然大坡,7月11日,也就是罷工結束後一天,長榮召開人事評議委員會,認為郭芷嫣言行已明顯違反公司規範且情節重大,予以免職處分。
離開長榮後......
從去年7月至今,郭芷嫣同時面對著兩種壓力,一個是訴訟壓力,一個是網路上對她的批評。
去年罷工後,工會連同郭芷嫣因拉罷工封鎖線遭告妨害自由,此案很快以不起訴告終;但另外則是在Line群組裡被說「要被加料」的徐姓機師,對郭芷嫣提告刑事恐嚇公眾及妨害名譽,同案長榮以告發人的身份提出「妨害飛安」,此部分去年7月就做筆錄,直到今年5月18日郭芷嫣才收到不起訴處分書;桃檢認為,郭芷嫣是在同期空服員封閉型LINE群組內留言,且內容多為插科打諢(練肖話),還穿插各種表請貼圖,難認定有恐嚇公眾或危害飛安的惡意。
郭芷嫣說,這段時間她壓力非常大、情緒不是很穩定,時不時都會崩潰哭一下,尤其是剛被開除時,她根本不敢看網路上的留言,因為許多人罵得實在非常難聽,她也大概三個月幾乎沒出門,只有偶爾到工會或律師事務所,就算是到5月18日收到不起訴處分書,打開信件時全身都是在發抖的。
郭芷嫣說,這段時間來,獨處時她常會想,如果她被起訴怎麼辦、如果被判刑怎麼辦,她會想像如果被起訴,網路上的輿論應該會攻擊她到體無完膚,輿論評論一個人,常常不會完全了解一個人的全部以及講話的脈絡,而是輕易就下論斷,她擔心到時若看到網路上的批評,自己會完全無法承受,而就算她現在收到不起訴處分書了,網路上還是有許多人對她強烈抨擊;「我知道我不能改變每個人的想法,但今天地檢署已認證我沒有犯意了,為什麼還要這樣講我」。
但除了批評外,網路上也是有許多對郭芷嫣的支持,這些支持給了她很大的鼓勵。郭芷嫣說,她也有收到私訊,跟她說加油,讓她知道輿論不是一面倒,「或許這個社會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黑暗,還是有一些人在你身後默默關心你」。
雖然郭芷嫣跟長榮的刑事訴訟暫告一段落,但不代表她就因此沒事了;郭芷嫣說,對抗大公司最可怕的地方就在這裡,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找個新東西來告你,這對她造成非常大的壓力;「我就是個一般人,不是什麼公眾人物、律師, 面對這種東西,一般人都會怕」。
但就算在壓力、害怕的情況下,去年10月時,郭芷嫣仍同意空職工對長榮提出不當勞動行為裁決,指出長榮開除郭芷嫣是在打壓工會;郭芷嫣說,她一開始沒想提勞裁,但很多學妹私下跟她說,她在私人群組遭截圖後開除,讓他們想退工會,覺得加入工會沒用、連她都被解雇了,她才想說透過裁決,再讓大家相信一次工會。
「罷工在我眼裡沒有成功,但工會不能沒有,就像五六不能亡一樣」;郭芷嫣說,工會就是要有,若發生什麼事,至少還有人可以幫你,但如果大家因為她的事,對工會失去信心,這就是長榮的目的;她提裁決就是要讓還在長榮裡面的人,知道她還沒有放棄,「我被開除都沒有放棄,你們更不能放棄」。
雖然郭芷嫣案裁決決定中,勞動部裁決委員會認為,長榮針對郭芷嫣的開除未構成「打壓工會」,但裁決決定書同樣寫到,這不代表長榮解僱郭芷嫣為合法;郭芷嫣說,雖然裁決輸了,但也只能說官方證明不是打壓工會,不代表長榮有符合比例原則;「我一開始很難過 ,第二天冷靜看完判決書,看完覺得難過太早,這有些阿Q,但我覺得不算輸,是還沒有開始,民事還沒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