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9日,6萬5千名憤怒的沖繩人,聚集在那霸市奧武山公園,向美軍基地發出怒吼,這是繼1995年後,沖繩最大規模的反美軍基地集會;20年來,兩度大規模的反美軍基地運動,皆導因於美軍的姦殺案;而其背後,更大的因素,為二戰以來,長期為美軍基地所盤據,沖繩人所遭受到的威脅,以及美日軍事同盟體系所帶來的戰爭陰影。
5月30日,我們刊出〈博弈前線》沖繩反美軍基地的海陸作戰〉一文,從邊野古、高江反美軍基地的現場,帶你看見當地居民與龐大的戰爭機器之間的拉扯現況,而這篇報導,則希望從歷史的角度,切入70餘年來,從未離開戰爭與死亡威脅的沖繩人,以及他們如何看待戰爭,以及他們所遭遇的苦難歷史。
焦點事件編輯小組、特約記者謝碩元
去年(2015)《七十‧未央 》系列報導中的第一篇,以安倍晉三發表的「終戰七十週年談話」作為開頭,重新探討日本二戰發展出的法西斯主義。理解沖繩,我們也可以從這個切入點進行延伸。安倍晉三的道歉當中,有這麼一段:
我國帶著對那場戰爭的深刻悔悟,作出了如此發誓。在此基礎上,我國建設自由民主的國家,重視法治,一直堅持不戰誓言。我們對七十年以來所走過的和平國家道路默默地感到自豪,並且今後也將繼續貫徹這一堅定的方針。
這段話,對直接活在美軍基地旁的沖繩人民來說,恐怕顯得格外刺耳。1952到1960年間,日本本土的基地少了3/4,但沖繩卻多了兩倍,不論高江或邊野古,抗爭者都將美軍基地的存在,直接視作戰爭的延續。「戰爭法案廢棄」、「為了讓下一代活在沒有戰爭的時代」,是處處可以聽見或看見的口號及標語。
戰爭的記憶,已深深烙在這座島嶼的深處;和平,是最普遍的訴求,但卻與安倍口中的「和平國家道路」,相去甚遠。作為犧牲體系的沖繩,僅占日本國土0.6%、總人口1%,但卻背負全國74%的美軍基地(佔沖繩20%的土地)。經濟上,1972年縣民總收入的15.5%來自美軍基地相關行業(2013年為5.1%),政府財政也高度依賴作為基地補貼的沖繩振興預算,並無法經濟自主。現實中,清楚可見的是,緊鄰嘉手納基地的沖繩市胡差(Koza)一帶,白天,可看見當地人排隊進入基地的上班人潮;周五晚上,平時未營業的大街卻突然燈火通明,美式流行舞曲鼓譟於巷弄內;過去只在電影中看見,理著平頭的美國大兵,如今挺著胸肌在街上醉眼惺忪地成群晃蕩。
《沖繩現代史》的作者新崎盛暉認為,沖繩不存在親日的政治人物,即只有「有條件鬪爭」與「全面反對」兩種路線,若喊出接受普天間基地移設,絕對選不上。兩邊的差別,在於對美日安保條約的態度不同。
到底沖繩曾經歷過什麼?為何居民大都堅決反對美軍基地?這得從三次琉球處分開始爬梳起。
第一次與第二次琉球處分:法西斯的崛起與殞落
牛島滿(1887~1945)曾助日軍攻下南京與武漢,1945年沖繩戰任日軍第32軍司令,戰役中啟用神風特攻隊,6月23日自殺前下令「不准投降」。曾執行日本政府下令的「軍民一體玉碎令」,許多沖繩人民遭殺害。(圖片來源:Wiki)
1951年〈舊金山合約第3條〉:日本同意美國對北緯29度以南之西南群島(含琉球群島與大東群島)、孀婦岩南方之南方各島(含小笠原群島、西之與火山群島),和沖之鳥島以及南鳥島等地送交聯合國之信託統治制度提議。在此提案獲得通過之前,美國對上述地區、所屬居民與所屬海域得擁有實施行政、立法、司法之權利。(圖片來源:Wiki)
一般常聽見的「琉球處分」,指的是1879年明治維新時期日本將琉球王國廢藩置縣,納入日本國土;而「第二次琉球處分」指日本戰敗,《舊金山和約》締結後,沖繩轉交給美軍佔領;「第三次琉球處分」指沖繩復歸給日本,但卻沒有使美軍基地撤除、落實和平的訴求。三次琉球處分,標誌出東亞現代史中大國博弈間籌碼的輸送與犧牲。
琉球王國時代,雖然與日本、中國雙邊都有冊封藩屬關係,但基本上仍獨立運作。19世紀後,歐洲勢力到來貿易,擁有良港的沖繩受到日本覬覦。1871年,沖繩一座小島宮古島的居民因颱風漂至台灣,遭到原住民殺害,日本於1874年以此為藉口出兵台灣,爆發「牡丹社事件」,迫使清朝承認日本對琉球的正當性。1879年廢藩置縣後,「沖繩縣」成立,此即「琉球處分」,象徵日本殖民主義的開端。
包含沖繩在內,資源掠奪式的南洋殖民政策,使日本快速成為20世紀前後帝國主義競逐戰的後進國。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後,英美各國擔憂日本影響自己在中國大陸的利益,表態支持蔣介石抗日,並對日本行經濟封鎖。日本不甘示弱,向英美宣戰。沖繩還不及得到治理,就捲入了戰爭。
1945年3月,沖繩即將面臨太平洋戰爭中最慘烈的一役陸地戰--「鐵的暴風」(鉄の暴風,Typhoon of Steel)。3個月期間,美國投入1500艘船艦、18萬的地面部隊,對抗打過中國與緬甸戰區的牛島滿中將率領的8萬日軍。戰爭期間,日軍節節敗退,無辜的沖繩居民除了餓死、病死、誤判為間諜受處死、受戰火波及而死之外,還有因灌輸恐懼心理而「自殺」,或由接受「軍民一體玉碎令」所「被自殺」的。6月23日,司令官牛島滿被逼至沖繩最南端的海峽,退無可退,下令需戰鬥到最後一兵一卒後切腹自殺,沖繩戰至此即被視為日軍戰敗。最後,日本共死去18.8萬人,包括6.5萬日本士兵與2.8萬沖繩兵,與9.4萬的沖繩居民。美國也戰死1.2萬人,整場戰役加起來至少有20萬人戰死。
日本無條件投降後,聯合國指揮部佔領日本,要求日本遵守《波茨坦宣言》承諾的解除武裝、永久和平、推動民主,並著手制定和平憲法。然而,在麥克阿瑟表示「沖繩人不是日本人……把沖繩作為美軍空軍基地可以保障日本的安全」,而日本政府亦為自保而同意之下,加上1949年中共成立使防堵共產勢力之事態亦顯急迫,最終,1951年,規定日本領土範圍的《舊金山和約》(亦稱《對日和平條約》),與為維護日本經濟、民主發展,允許美軍駐日的《日美安保條約》在同一日簽署、同一日生效。其中,《舊金山合約》第3條,讓美國掌握了沖繩的行政、司法、立法三權,是為「第二次琉球處分」。
透過戰爭,透過締約,奠下戰後美國島鏈北側的部署基礎。沖繩,從此以「和平」之名,獻祭於犧牲的體系之下。
第三次琉球處分:日美關係的轉變
戰爭期間美國軍政府接手沖繩之後,因原來有赴日本本島決戰的計畫,已陸續興建些許軍事基地。1952年沖繩託管美國後,後續便是一連串居民反對基地的抗爭。1950年代,美軍為徵收基地用地,採用「刺刀與推土機」(bayonets and bulldozer)的暴力強徵手段;此外,1955年還發生美軍強暴六歲女童的「由美子事件」。1956年,沖繩居民因種種不滿,64個市町村共有16~40萬人(佔當時總人口20%~50%)參加會議表示反對意見,稱為「全島闘争」。
同時,日本本土因美軍基地擴張,爆發武裝反美軍基地的「砂川鬥爭」,7名抗爭者因侵入美軍基地遭到起訴。結果,法院認為安保條約下的美國駐軍,與日本憲法第9條違背,是一種戰爭力量的表現,判被告無罪。雖然,後來在政治壓力下最高法院改為宣判「駐留的外國軍隊不應理解為戰爭力量」,最終被告被判有罪,但礙於日本國內反美壓力,1957年美國總統艾森豪承諾將駐日美軍撤離日本,但,代價卻是將其大量轉移至沖繩。
1950年代美國在沖繩實行的「刺刀與推土機」,暴力徵收基地用地。(圖片來源:Ten Thousand Things)
1955年日本本土反對美國基地的砂川闘争,是為1960年反安保闘争的前哨戰。(圖片來源:Wiki)
1960年,《日美安保條約》在650萬人包圍日本國會之下,仍然通過成為現行版本,更加確定美日的協防關係,並且將「事態發生」的防禦範圍設定為「遠東」。沖繩當然也被包括在內。
1965年越戰爆發,大量美軍從沖繩派往越南作戰。其中高江地區的北部訓練場,因美軍在此模擬叢林戰,曾出現居民以肉身赴炸彈試爆預定地阻擋演習的行動。同時,人們也開始意識到基地等於助長戰爭,各式群眾運動開始出現,參與者以公職人員為主。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日美間的關係出現微妙變化。根據新崎盛暉的說法,包括越戰失利引起美國國內內過大的反彈,加上確實耗費太多資源,需要重新檢討軍事佈局;而日本正從經濟大國步往政治大國,國土的回歸被排入了政治議程;而沖繩在地因越戰爆發的抗爭,如工會組織基地工人以集體年休的方式發動的24小時「百分百年休鬥爭」,皆打擊了美國。於是,美日雙方開始設想沖繩回歸日本的可能,1971年,美日雙方簽署《沖繩返還協定》,約定在1972年將沖繩還給日本,為「第三次琉球處分」。
沖繩人民滿心喜悅地迎接回歸本土,準備迎向和平憲法,然而,只要安保條約不更動,美軍基地仍然得留在沖繩。
沖繩回歸日本至今的這段期間,日本採用經濟控制的手段來鎮壓與分化沖繩的反對聲浪。首先,日本政府接手後立刻提高軍事用地租用費5倍動搖地主;而中央撥給沖繩縣政府的「沖繩振興預算」也被用作為箝制沖繩財政的武器(2013年仍在發生);而振興預算大量用在基地工程與地方基礎建設上,若預算被砍,在地的資本家當然跳腳。另外,對大量受基地聘僱的勞動階級來講,若參與反對基地抗爭的消息傳出去,對工作十分不利。
大致上,雖然反美軍基地運動仍持續零星發生,但回歸日本後卻沉潛下去,直到1995年美軍強暴案爆發,重新勾起沖繩人的回憶,整體運動才恢復活力(請參考〈博弈前線》沖繩反美軍基地的海陸作戰〉)。
和平,講的是哪種和平?
沖繩南端系滿市的海崖,像極了台灣的東海岸,但這裡,卻是牛島司令切腹之處,有「退無可退的海」之稱。如今,當年佈滿屍體的戰場,現已上築「沖繩平和祈念公園」。園區內一個偌大的區域「平和的礎」,連綿的石碑密密麻麻刻了24萬個包含美國在內各國戰死者的名字。「何乞食、吳阿助、陳木山……」意外地,我竟搜索到34個標準台灣名字。瞬間,我默然於碑前,厚重的歷史在此交會。
沖繩平和祈念公園內紀念牛島中將的「黎明之塔」。(圖片來源:沖縄慰霊巡拝)
但,讓人更意外的是,牛島滿也有一座紀念碑「黎明之塔」。
「紀念館」的用意是讓歷史獲得保留,但,什麼版本的歷史該被記得,又該以何種詮釋往下繼承,取決於當局的意識形態。中共的南京大屠殺紀念館,要記住的是日軍的暴行;日本的靖國神社,要記住的是包括東條英機在內當年日軍的榮耀,兩者企求的都是某種民族的情感與敵我意識。那麼,沖繩這邊紀念什麼呢?牛島滿的罪惡?美國的侵略?二戰期間的國仇家恨?都不是。「向世界傳達和平之心」是寫在沖繩平和祈念館手冊上的副標題,整個園區內沒有控訴、沒有指責,真切地對你訴說「這就是戰爭的後果,我們不要戰爭」,然後無分敵我的把戰死者通通並置在這兒,並在每年6月23日的慰靈日一併紀念。我想,沖繩由政府至民間一貫的和平主義路線,走的徹底而紮實。那會是要多大的反省力與包容心?
回過頭,在沖繩長出的和平主義,對比與安倍晉三發言中的和平,若說前者是堅定的反戰主義,那麼後者就是毫無反省的大說謊家了。別忘了,安保條約正是以和平為由,讓美軍基地留存沖繩至今;也別忘了,去年安倍主導的日本集體自衛權解禁,讓日本有了近似於出兵的權限(參考)。戰爭,仍在延續。
依附著普天間基地發展起來的沖繩市中心胡差(Koza),到了周末,美軍傾巢而出。(攝影:謝碩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