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奶」,是香港的獨特用語,在台灣,可譯為「家庭主婦」,如果希望超越性別的框架,可稱為「家事勞動者」。
今年(2019)2月,香港政府宣布修訂《逃犯條例》,引發港人反彈,除民主派反對外,許多團體也發起連署表態反對,由「觀塘全職師奶」黃彩鳳發起的「全港九新界離島師奶反送中連署」,一推出後即引發熱議,短短幾天就有數千人連署。
這天,我們與黃彩鳳約在觀塘地鐵站,甫在附近早午餐店坐下,黃彩鳳就笑著問我們,我們是來訪問她什麼題目? 她說,當時本社主編孫窮理丟訊息問她,她就直接答應了,完全沒問要來幹嘛。
原來,她與孫窮理已相識十幾年了,當時的黃彩鳳,還不是全職師奶、還沒有小孩,還在香港自治八樓,擔任「全職無薪社運工作者」…
黃彩鳳與租住的公共房屋。(攝影:梁家瑋)
自治八樓與全職社運
香港「自治八樓」出自學聯(香港專上學生聯會),正式名稱為「學聯社會運動資源中心」,之後發展出與學聯不同的組織文化與社運的參與,終至與學聯產生矛盾,參見:〈體制內的他者 香港「八樓」的二十四年〉
2000年,黃彩鳳剛從浸會大學社工系畢業,至職工盟再培訓中心當老師,「我當時帶一些年輕人,他們想學吉他,剛好八樓辦活動就過去,那時還不知道八樓是文化介入運動,只覺得他們的歌很奇妙,不是Pop Song」。
認識八樓後,黃彩鳳開始學拍紀錄片,就讀香港中文大學性別所時拍攝的「卵子體慾」,呈現她墮胎前一晚的狀況,並將自己裸體入鏡,此片引發觀眾兩極看法,並曾榮獲香港獨立電影大獎,亦在台灣女性影展放映過。
「我把學術混進去運動,我放映墮胎也是八樓行動。我一直沒有找工作,八樓也需要人在那邊,當時我每天都會去,我們有很多行動,像居留權小學、居留權行動,2002年就有沒有身分證的小孩在,我們辦小學,讓他們來上課,要陪伴他們玩、吵架,陪他們一起」。
2005年,香港反WTO時的黃彩鳳。(攝影:孫窮理)
除了居留權運動外,黃彩鳳在八樓參與非常多不同種類的行動,從反世貿、移民工、公共空間運動,到工人平民區的音樂會等,「我們做很多激進行動,被人批判、被其他團體說我們不知道在做什麼,像我們做公共空間運動,到街頭放電視、在公園裡面打麻將,很多人不理解我們,我們是實驗性比較強的」。
除了參與各式運動外,對黃彩鳳來說八樓更重要的是他獨特的決策模式,八樓都是用共識決,不是一個人說了算,開會時會盡量讓大家都表達後才做決定,每次開會都要好幾個小時,連要不要做清潔,都可以討論一個通宵。
「所有行動不是有領導,不是上對下,而是共識,每個人開會都能講話,我覺得八樓很重要,有些人不會表達,或方法不一樣,但有權力參與社會與運動,八樓有非常好的空間,讓表達方法不一樣的人走在一起」。
過去黃彩鳳「全職」參與運動。(照片來源:黃彩鳳)
教學、小孩:無法參與社運的「矛盾」
2010年,黃彩鳳開始攻讀博士學位,一開始還積極參與八樓運動,但隨著懷孕、2012年小孩出生,她對八樓的參與漸漸減少;黃彩鳳說,以前她每一天都會去八樓、每一次會議都會去,懷孕時她雖仍會帶著肚子裡的小孩去開會、遊行,卻無法維持以前的密度,如2012年71大遊行她也有上街發刊物,但兩小時就離開了。
2012年兒子Happy出生,因Happy有自閉症,無法由更長一輩來帶,Happy的父親又是輪班制、工作時間不穩定,黃彩鳳在博士班畢業後生活重心變成僅剩兩件事,教書、帶小孩。
聊到教書,黃彩鳳的語調開始上揚,非常開心的跟我們分享各種教學上發生的事情;她說,她有教各種課程,像文化研究、社區工作、性別研究,性的那門課每次都爆滿,「我有很多無聊的事情給他們做,像香港有些色情刊物,我上課問他們,來投票,要不要傳給你們看,一個反對就不傳閱,我們匿名投票,我怕他們被人打,不要舉手說同意或不同意」。
結果真的有人反對,黃彩鳳說,「他有個很好的理由,他說雜誌是給異性戀看的,我是同志,看了覺得噁心,這個反對理由很好;我讓他們寫,如果同意,想像為何人家不同意,要有同理心,不要只講自己立場」。
雖然對教書有非常大的熱情,「無法參與社運」對黃彩鳳來說卻是非常大的矛盾,「以前我每一天都參加社會運動,突然照顧小孩之後,覺得自己很沒有用, 去教書也是賺錢,雖然我也喜歡教書,但跟去做社運不一樣,覺得每一天被困在家裡,接受不了, 二十四小時參與跟零小時參與,是完全接受不了的」。
2018年底9月Happy開始上小學,黃彩鳳亦隔年1月辭掉教職。黃彩鳳說,Happy在幼兒園時花了兩年才慢慢適應,一開始都會在門口哭、不願意進去.他們每天早上都要吵架,現在要上一年級了,怕他很難適應,而且一年級上課時間比以前短,幼兒園四點才下課,但現在有時兒子十二點、兩點就下課了,教書要教三個小時,還要見學生,要再教的話時間上很困難。
辭掉教職後,黃彩鳳發現她可利用帶小孩外的剩餘時間,想些方法再度投入社運,前幾個月黃彩鳳關注香港盲人工廠重建爭議,並跟聲援者組成關注盲人工廠重建大聯盟,待盲人工廠爭議暫告段落後,就碰上了反送中。
「師奶反送中活動」。(照片來源:全港九新界離島師奶反送中粉絲頁)
全港九新界離島師奶反送中
五月底,香港許多學生開始製作網路表單、進行反送中連署,一開始黃彩鳳只是在網路上搜尋哪個連署較適合她,卻發現每個連署都無法講出她作為一個師奶的困難與心聲。在得到朋友的支持後,黃彩鳳開始撰寫《全港九新界離島師奶反送中》連署,「我用廣東話寫,非常師奶,香港師奶被歧視,覺得是基層、沒有學歷、沒有知識 、很粗魯,平常被貼標籤的,連署我用平常師奶講話方式寫,但很多人覺得寫得很好,第二天就三千人連署」。
黃彩鳳又上網跟朋友討論,推署之後可以再做什麼,七嘴八舌一番,決定開一個內部討論群組,邀朋友或朋友的朋友進入,一起共識討論接下來的行動,到現在已經擺了幾次攤,希望讓更多不會太用網路的師奶加入連署,也互相提供意見,如果師奶因家庭因素無法出來遊行,她還能在有限的能力內做些什麼。
黃彩鳳說,每個師奶都有自己的困難,如群裡有一個男師奶過去在香港自已帶女兒,中風後現在幫女兒帶小孩,也有全職師奶一個人就帶三個小孩,但就是每個人用不同方法互相幫助,「做的都是非常小的行動 ,每個師奶有不同的能力,每個都有她的困難,但她可能付出一點,我們就能集合來做些事」。
黃彩鳳觀察到,在連署推出後,似乎也讓有些人重新思考「師奶」;她說,「師奶」在香港是普遍被歧視的,像TVB裡面的師奶都一個樣子,八卦、肥、邋遢、貪小便宜、只會支持建制派、阻礙香港經濟發展,也因大眾對師奶的標籤,雖然基層講話會叫師奶,如「陳師奶」、「王師奶」,但她不會自己說自己就是個師奶。
但連署後似乎有了改變,黃彩鳳說,有人跟她說,以前自己不喜歡「師奶」這個標籤,現在則為師奶而驕傲,也有她一個比較中產的博班同學,畢業後沒有教書、帶兩個小孩,過去她從沒叫自己師奶,但最近發臉書,都會說她是師奶反送中。
而對她本人來說,也是到這兩年才比較接受自己作為一個師奶,黃彩鳳說,她之前念性別所、參與社運,會比較理論性的去思考師奶,如「一定要推動家務勞動被認可,不應該歧視他們,應該推動他們的福利保障,譬如退休保障」。
但在經濟上認可要保障師奶外,在生活上,因黃彩鳳的媽媽也是師奶,而且是傳統的「建制派保守師奶」,所以她也會很生氣,覺得有些人真的是這樣,造成她想法上覺得應該解放師奶,卻又覺得有些師奶真的如刻板印象一般。
「自己去做師奶後,覺得在中間,真的能理解現實上的師奶,遇到什麼困境,為何會變成這樣、跟一般主流想法一樣,在裡面找方法處理矛盾」;黃彩鳳說,她實際做師奶後,看到有些師奶真的貪小便宜,是去理解,而不是極端的一邊是解放、一邊是歧視,而是理解她為何貪小便宜,並想更多方法讓她在貪小便宜時能參與更多。
「她是個CEO,管理家裡面的家事,她要精明,才能用最少的錢,花在最合適的地方,我們去擺攤,也是用家裡不用的東西做banner,這是師奶可以做的,最節省的方法,不用花太多錢,這是她的專長,我們用專長投入運動」。
黃彩鳳每天接送兒子Happy上下學。(攝影:梁家瑋)
投票作為一種運動
6月9號之後的一個星期,對許多人來說應該都很難忘,黃彩鳳說,6月9號晚間的警察暴力讓許多人感到非常絕望,不知未來會怎麼樣,6月12號的暴力更是超過他們的想像,開槍後,許多師奶都在哭,很怕出去就會被抓、被打,群組裡整夜討論,堅持一定要發聲明、一定要繼續走下去。
當時打出口號「616師奶『反送中的一帶一路』」,黃彩鳳說,他們想說612很多人受傷,受傷後就無法出來,也有人怕了不敢出來,「我們認為一個師奶帶另外一個師奶就夠了,你的能力裡面帶一個朋友出來,他可能以前不關心,看到很多人受傷,也願意走出一步,帶一個之前沒有出來遊行的人,多一個人就多一個出路」。
是的,多一個人就多一條出路,每個人多帶另一個人,人數就Double了,6月16日,香港200萬上走上街頭,街道完全被擠得水泄不通;黃彩鳳說,在這一個星期中,從絕望,到最後覺的有些生機,他們希望能抓住這個尾巴,不能就這樣結束。他們想的方法是,推動師奶的選民登記。
香港選舉制度與台灣不同,香港居民須先登記為選民,才能選舉投票,而下次選舉的選民登記截止日期則到今年的7月2日。
黃彩鳳說,雖然刻板印象中師奶都投給建制派,但她認識很多基層的師奶,連申請公共租住房屋都不會了,更遑論去登記為選民,她們可能根本不關心選舉,有些師奶抱一個拖一個,甚至很多師奶帶三個,哪有時間理你議員,尤其你選舉討論的議題又跟師奶無關,例如有多少人關心產後憂鬱? 「如果我的產後憂鬱,是沒人幫我看一、兩個小時,如果有津貼,我可以請人看,我可以出去逛街游泳,放鬆一下,不要二十四小時困在照顧者身上」。
黃彩鳳說,他們推選民登記,也不僅止是要師奶登記為選民、參與投票,而是要提出師奶的困境、批判一般議員根本不關心師奶,希望透過登記,讓議員更關注師奶政策,對議員說,「你們處理的事情沒有關心到我們」。
2019年6月,香港的街頭。(攝影:林靖豪)
從八樓到師奶、變與不變的「運動」
黃彩鳳坦承,她過去在八樓時是不支持選舉投票的,覺得選舉只是少數服從多數,不是一個真正的民主制度,但現在覺得選舉是師奶比較能參與的方式,選舉門檻比較低,不只是菁英、先鋒能參加,就算是個地盤工人或其他基層職業,也都能參與選舉投票。
黃彩鳳會跟師奶朋友說,她反對選舉,但沒關係,就是要在師奶的能力範圍裡面去推展行動;「我們師奶遊行真的出不了,兩個小時就要回家,每次都要拜託很多人照顧一下,我才能出去,但選舉不是,你可以用彈性的時間跟人聊,你也可以做選舉監察,當區議員做得不好,可以監察,可以報告、投訴」。
跟以前在八樓相比,黃彩鳳認為,以前好像烏托邦一樣,當時在八樓很多題目都可以通宵討論,但做師奶的沒辦法這樣, 基層工人也沒辦法,但她仍覺得八樓這種討論、運動方式是需要的,她也沒有推翻以前的想法,每個運動都需要不同領域的人來推動;「不是只有直接行動叫Radical,是從基層開始,這我完全沒有變,只是更貼近一些居民,更貼近一些街坊,貼近有參與困難的人 」。
「不是一定要每個人出來做某些行動才叫社會運動,如果我們在圈裡永遠說某種才是社運,運動絕對會死掉,永遠無法發聲,只會讓某些人犧牲,而改變不了主流的想法」;黃彩鳳認為,在生活裡找到Radical非常重要,如她有朋友在中學教書,很少參與其他社運,但他也沒有變,只是在教育中,推動真正的教育,這也是運動的一部分。
「社運最重要的是向民眾學習,民眾出現什麼事情就要回應,不是我們的立場是什麼就怎麼樣,不可能,就算我是左派、安那其,無法回應社會,就什麼主義都沒有主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