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驅逐者隱匿於地下 《大驅離:揭露二十一世紀全球經濟的殘酷真相》書介

孫窮理 焦點事件記者

最近二十年,台灣人過得很悶,從一九六〇到一九九〇年代,用三十年建立起來的一個重要信任,崩解了。

資本主義的新階段

這個信任是「經濟成長,每個人都可以從資本獲利的『涓滴效應』獲得好處」。一九九〇年代後,雖然速度沒有以前那麼快,但是GDP大致還是持續成長的,不過,實質工資卻停滯了將近二十年,勞動彈性化,就業也變得不穩定。一般來說,對於這個現象,大家的解釋是「產業外移」,是資本向有著廉價勞動力的市場尋租(rent-seeking)所造成的結果。

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教授莎士奇亞‧薩森(Saskia Sassen)則顛覆了這個看法。從一九八〇年代開始,整個世界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今天發生在台灣的許多現象,是在全球範圍內同步發生的,深深影響了我們的貧富差距,以及資源遭到財團壟斷等現象。不過,起碼不只是產業外移這麼簡單的原因。《大驅離:揭露二十一世紀全球經濟的殘酷真相》這本書,就是在描述這個在薩森看來「資本主義的新階段」。

驅逐(expulsions)是這本書的核心概念。在本書中,貸款沒還完,房屋就被拍賣的北方國家中產階級、土地被跨國企業或外國政府賣走的南方國家小農、因為污染與氣候變遷而變成死土、死水的居民、美國私有化監獄裡被關押,並從事無償勞動的罪犯、乃至部分工時的勞動者、國際移民(移工、難民……)、失業者、窮人、自殺者……各種各樣的「被驅逐者」,「驅逐」作為這個資本主義新階段的重要圖像,大規模的「驅逐」不斷地發生。而造就它的條件,有通訊科技的發展、國家政策,以及金融市場工具創造出資本在全球範圍內的「超級流動性」(the hypermobility of capital)。

掠奪性的形構

相對於資本的流動,全球的受驅逐者,也可以透過相對應的流動來理解。好比說,發生在美國這樣北方國家裡的次級房貸這樣的金融商品,所造成的信用過度膨脹,最後的結果,就是住居遭到拍賣,居住在裡面的人流離失所;而發生在非洲、拉美、亞洲的南方國家,則是大量的土地遭到收購,小農因此流離失所。

薩森在全球都市空間與流動議題上,本已是重要的研究者,在這本書裡,更多著墨在流動的原因,對於我們理解現在世界的情勢有莫大幫助。舉例來說,今年(2015)發生在地中海的非洲難民悲歌,固然可以歸因於利比亞的內戰,以及其將難民由地中海南岸釋出到北岸的政策;但更值得注意的是,由於世界各國在非洲對土地的掠奪,流離失所的小農,可能是構成難民潮的重要來源。而龐大的跨國流動,加上各國因財政上採取樽節政策,社會資源日益匱乏,使得排外的情緒高張,這又進一步刺激了種族、宗教與不同身分之間的仇恨,成為擴大衝突的因子。 對於這個「資本主義新階段」,薩森是這麼描述的:                          

我主張,眼下正在成形的,與其說是掠奪成性的菁英階層,不如說是掠奪性的「形構」(predatory “formations”);此形構雜糅了菁英與系統能力(systemic capacities),以金融為關鍵推手(key enabler),向財富的劇烈集中推進。

這一個使「全球企業增能(empowerment)到使在地民主衰退」的形構,其形成的力量,跨越了過去我們概念的邊界,「貫串本書的一道提問是,書中所討論的各式各樣案例──不受限於慣見的劃分,如城市與鄉村、全球北方與全球南方(Global North versus Global South)、東方與西方等等……」,薩森認為,系統動力運作於「更為隱蔽、地下(subterranean)的層次」,「當我們的思考倚賴慣常的地理政治、經濟、社會標記,便很難察見」。

概念的地下性

「非單純設想成一群有力的個人與公司下了決定,而使全世界的人與地方承受重大的苦果」。在書中,她所做的是「努力探究是否有別的動力在運作著」,對這種仍「未能覺察如何橫越邊界」種種力量,薩森認為,「複雜」本身就是現今世界情勢的一部分,因此,她以「概念的地下性」稱之。 或許因為這些力量是如此複雜而隱匿,薩森並未使用「新自由主義」或「帝國主義」等概念,來描述這個資本主義的新階段。書中所指出關鍵轉折的一九八〇年代,剛剛好也就是一般認為新自由主義橫掃全球的年代,薩森所指出這個時期若干的重要工具,如擴大公營事業私有化、外包、金融資本取得全球性的宰制地位、由世界銀行與國際貨幣基金(IMF;International Monetary Fund)主導世界各國的結構調整……等,也均為新自由主義的重要特色。

此外,則是帝國主義的概念,以美國為首的北方國家,藉著對全球油源的控制與美元本位體系,形成全球金融秩序,再以控制世銀、IMF與世界貿易組織(WTO;World Trade Organization)等全球經貿的制高點,藉著遍布全球的軍事力量,掃除障礙,建立依附帝國秩序的各國政權,這種單極的戰略,與新自由主義的政策及意識形態相互為用,構成一九八〇年代以降,全球資本主義的基本結構。

的確,一九八〇年代以降,上述秩序產生了劇烈的動搖,冷戰體系結束,蘇聯瓦解,中國轉向資本主義的發展,WTO在一九九五年成立伊始,就決定了它的失敗,全球化裂解為區域體系間,資本與國家既聯合又鬥爭的體系,單極的帝國秩序,遭受強烈的挑戰。我們如何看待這種對抗?好比說,在本書裡全球重要的土地掠奪者的中國,同時扮演帝國與帝國秩序的挑戰者的角色,這個世界最大的經濟體,同時又有全球產業鍊末端、依附發展的特質,以及部分社會主義的殘餘。對於薩森來說,這個剛好迎上這個「資本主義新階段」才發展起來的國家,幾乎就注定了經濟的繁榮,只會導致財富的集中,而難以分潤、形成廣大的「中產階級」。

這樣的秩序,或者說失序,當然是複雜的,也或者新自由主義、帝國主義的發展,真的已經到達了一個新的階段,我們需要提出新的問題,找尋新的答案,但是新的和舊的提問跟回答,是不是就不具連續性,而讓我們得鑽到地下去重作設想呢?這一點我是存疑的。

如何設想行動的主體?

在提出問題之餘,薩森仍沒有放下「找答案」的企圖,造成今天世界苦難的(有可能是複數的)力量如此隱匿難辨,而受壓迫的客體,也成為(當然是複數的)「受驅逐者」,但是,辨識受壓迫客體的工作,始終應該只是找尋行動主體的準備。薩森如此倡議:「受驅逐者的空間急切地需要概念上的肯認。這些空間的數量很多,而且還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樣。它們是概念性的地下情境,我們有必要將之提升至地表之上」。

但是,這樣的呼籲是無力的,驅逐的力量是越過了疆界,在全球產生驅逐的作用,但是它(們)是誰?怎麼越的界,在這裡隨「概念的地下性」而難以辨認,而所有的被驅逐者自然也處於這個「地下情境」下,即便努力地將他們提昇到地表,這些所有的被驅逐者有沒有和驅逐他們的力量一樣,具有越過疆界的能力,就如同馬克思(Karl Marx)在《共產黨宣言》中描述的,資產者鍛造出對付封建階級的武器,最終也將被同樣是他所生產出來的無產者拿來制其死命那樣。

對馬克思來說,資產者與無產者當然都不存在於「地下」,否則這「全世界無產者團結起來」是無論如何也喊不出來了。 大概是起自於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保羅‧克魯曼(Paul Robin Krugman)吧,歷經二〇一一年「占領華爾街」運動的傳播,「富人 vs. 窮人」、「一% vs. 九九%」的對立,取代了傳統的階級分析,也使得主體與對象顯得面目模糊。對薩森來說,在資本主義新階段的形構複雜難解,「驅逐的力量」與「被驅逐者」這一組關係的對立形式是存在的,但在必須於全球範圍內對決的跨界行動主體為何,則仍欠缺說明的能力。

注視被驅逐者

最後,還是回到薩森這個具有顛覆性的洞視來談談,隨著中國沿海工資結構的變化,代工資本開始移動,其速度堪以「逃亡潮」來加以形容,流竄的製造業資本,偶而出現「鮭魚回鄉」的現象,更大規模的資本回流,則更是以資產炒作為標的的金流,製造業回流無法改善低薪、失業的現象,而回流的熱錢,更造成房地產的炒作,加速公共資源向財團釋出,從而使貧富差距擴大。

在跨界資本的「超級流動性」這樣的環境下,各種形式的驅逐,在這裡發生。問題不在「外」移,而在「移動」本身。「外移」既然不是問題的根源,那移回來,當然也不會是答案。而在薩森豐富的資料佐證與精彩論述下的全球「被驅逐者」可以帶給我們的,也將會是破譯我們今天苦悶生存處境的密碼,以及不跟他們一起,就不可能找到的問題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