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羈絆的場所:家在台南,鐵道旁

焦點事件記者孫窮理報導

台鐵縱貫線由西北而來,向南畫出一道弧線,進入台南市區,跨過鐵道與北門路的開元陸橋是由北邊進城的門戶,車輛川流不息。陸橋下鐵道的臂彎裡,連棟兩戶四層樓的透天厝被新建起的鷹架,緊緊夾住,透天厝的的四週也被圍籬緊緊包圍,只留下大門的通道。

鐵道局在黃春香家兩邊牆壁搭上鷹架,目的不明。(攝影:孫窮理)

7月21,黃春香家面臨強拆。(攝影:孫窮理)

禁錮

「鐵道局在看著你。」

黃春香指向遠處路橋橋墩上的監視器。

推開圍籬,牆上鐵道局畫了標記,透天厝的後半部,大概一半左右的面積,是要拆除的範圍,裡面包括了一條大樑,還有上下的樓梯間;剩下不多的空間,重建樓梯,即便不考慮安全問題,可使用的價值也不高了。

「當初就知道鐵路地下化的計畫,當初是有說,會切到一點點角落,但是沒想到變成這樣」。

變,大概是台南鐵路地下化工程沿線被徵收戶共同意識到的,2009年,地下化工程從「原軌施作」,變成「東移」,鐵路東邊徵收面積大幅增加,2012年,南鐵反東移自救會成立的時候,黃春香還不知道這件事和自己有關,之後他成為了積極的參與者。

6月11號,鐵道局對前鋒路張家執行強拆後,目光就投向了最後四戶有人居住的不同意戶上,7月21號,黃春香家首當其衝。從張家被拆之後,黃春香的房子,一點一點被圍籬和鷹架禁錮了起來。

「他們用那個監視器在看你,隨時會有人來」,最讓黃春香無法接受的,是來自鐵道局、台南市政府、警察、里長的「騷擾」,不管是對自己,或者樓上的租客,隨時會出現的陌生人,或者拿著不明的文件,要人簽名,或者威脅勸說這住戶搬離。

高齡九十九歲的母親,就居住在一樓,對於身週的這些變化有感覺,但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房子被拆了,黃春香還沒有什麼打算,也許就只能把母親送回鄉下去住,自己和兄弟姊妹在城裡還有工作,沒有辦法照顧母親,不知道怎麼辦。

誰能知道怎麼辦呢?黃春香的打算,就是沒有打算,堅守在這裡,斷水斷電,就找發電機來,不走。

羈絆

坐在曾經睡著三個人的床邊,吳雅慧拿出藥袋,盤點起這些年的種種。(攝影:孫窮理)

陸橋下家門口,黃春香搬出了折疊桌,泡上茶,若不是鐵道局的圍籬、鷹架、監視器,車水馬龍的下午,這個都市的角落,還能讓人感到悠閒。

「如果他們要埋,就把我埋在這裡吧。」

吳雅慧就連說出要與這個「家」共存亡的時候,竟也如話家常一般地平淡。

來到這裡,是一個無奈的故事,兩年多前,被同居人趕了出來,帶著父親、姐姐,還有當時十五歲的兒子,來到這裡,向黃春香租屋居住,小小六七坪的套房裡,擠下四個人,去年(2019)姐姐的糖尿病導致失明,就醫時再發現子宮頸癌,到了今年(2020)小年夜,年近九旬的父親心肌梗塞緊急入院,兩個人倒了下去。

為了照顧親人,吳雅慧原本按摩的工作也無法繼續,一下子貧病交迫,生活陷入了困境。

「若不是大姊的幫忙,這樣的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

望著黃春香,吳雅慧說,發生事情之後,交不出房租,但黃春香還是讓他留了下來,「除非大姐讓我走,不然我不會走的」。吳雅慧口中的「恩人」不只黃春香一個,聊開了之後,才知道,「父親」和「姐姐」和他其實都沒有血緣關係,只能說是「養父」和「乾姐」,只因為「恩情」,讓他不離不棄。

四樓的房間裡,吳雅慧坐在床邊,拿出一袋一袋的藥袋,說著,這幾年的折磨讓他整個身形走樣,安眠藥的份量越來越重,在「爸爸」和「姐姐」現在去了暫時的安置處所之前,這一張大床上睡著三個人,兒子則另睡一張小床。

即便如此,對吳雅慧來說,這樣的生活仍是快樂的。小小陋室已是最後負隅頑抗之地,抗爭所面對的,不只是鐵道局的強拆,而更是這個不順遂的人生。

看著母親決絕而虛弱的堅持,就讀專校的兒子,帶著十七歲少年的靦腆,小聲地回答著「你不走我也不走」;「不,我要在這裡,你走」,細弱游絲的回答,像是一聲嘆息。

對於吳雅慧來說,這侷促的一隅,已經是「家」了,也如同「爸爸」和「姐姐」一般,黃春香這個房東,也已經是「家人」。人活在一張與他人絲縷相連的大網裡,變故,讓這張網不斷收緊、再收緊,難以呼吸。然而,當這些絲線崩斷的時候,一個人倒下,跟著就是絲線那頭繫著的人,生是羈絆,死也羈絆。

迴旋的夢

陳蔡信美,迴旋的青春夢。(攝影:孫窮理)

陳致曉(中)與父母在家門口的合影。(攝影:孫窮理)

東區的鐵道邊,下午南台灣的炙熱的陽光照在對面白色牆面上,反射進青年路陳家的客廳裡,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大夥忙著打包,要在鐵道局來到之前,把值錢的、值得記憶的物件搬走。

這一天終於還是要來了,鐵道局訂出了7月23號的死限。

八十九歲的陳蔡信美清點著屋裡的東西,點點滴滴的記憶,被翻了出來,1958年,因為友人願意分期收款,陳蔡信美與夫婿選擇了鐵道邊的這裡,作為另一段人生的起點,小小的平房,迎來了兩人的六個子女,1971年,隨著么兒陳致曉的誕生,陳家蓋起了現在這棟漂亮的透天厝。

走進陳家的客廳,螺旋而上的圓型樓梯,深深吸引著人的目光。

「每一個陳家的女婿都不會忘掉這個樓梯」。

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陳家二女婿看著這華麗的旋轉梯說,當年就是這樣迎接著自己由樓梯上緩緩走下的美麗新娘;電影《亂世佳人》裡,身著晚禮服,費雯麗優雅地從旋轉梯走下的場景,是陳蔡信美少女年代深映腦海裡的一幅圖畫。

撫摸著厚實的台灣櫸木欄杆,陳蔡信美說著這座旋梯誕生的故事,蓋起房子的那年,自己參與設計、費勁地找尋適合的工匠、選材,蓋起來之後不滿意,兩度敲掉重蓋,才成為今天的這個樣子。優雅的迴旋,是這樣一個承載著自己,幸福生活和美麗愛情的物件,而每一個從這裡走出去的子女,也從這裡接受了母親的祝福。

在陽光折射的光暈裡,站在樓梯邊,撫摸著櫸木扶手,老人微微一笑,眼中閃出少女的光彩,猶如一副永遠不會消失的圖畫。

「他們一定會用鷹架,從二樓進攻」。剛剛從黃春香家回來的陳致曉一身大汗、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

一個多月前,鐵道局在黃春香家兩面外牆架起的鷹架,沒有人知道這麼做的目的,陳致曉去了一趟,「鐵道局利用鷹架攻堅」,這是他們討論的結論,在黃家二三四樓,還有不願離開的租戶,直接從樓上進攻,把人架離,要比起從一樓攻進去容易。

「黃家實在太難守了,23號鐵道局要來我家,我一定不讓他們進來前院,前院沒有徵收,是私人土地」,不管什麼時候,陳致曉總是有著一種難以置信的樂觀,從召開聽證會的公開辯論、到區委會、土徵會的公益必要性,或者行政法院對人權的保障。

但是,一關一關都沒能守住,現在終於到了這裡,最後防線已在前院。

營生

台糖地裡的南鐵照顧宅。(攝影:孫窮理)

隱於巷弄的營生。(攝影:孫窮理)

「搬到生產路那裡去要怎麼生活?」。

陳家的隔壁的曾家,坐在縫紉機前,曾太太許玉桃淡淡地說著。

拿出前一天鐵道局大陣仗最後來「溝通」的錄影,手機裡傳來女性怒罵咆嘯的聲音,來的人一臉木然地聽著。許玉桃口中的「生產路」,指的是南區包圍在大片台糖土地中間,台南市政府蓋起的「照顧宅」,集合式電梯大樓,讓被拆遷戶拿到徵收補償後,可以到那裡購屋。

鐵道局在台糖地上,規劃了南台南站出口,而台南市政府的打算,是要藉著車站的開發,讓市區向南發展,大片台糖農地,炙手可熱,而照顧宅和遷移過去的居民,就是開發與炒作的布局。

青年路這邊,曾家的房屋,大概就是1971年,陳家蓋起新厝前平房的模樣,室內滿是各種水電工程和縫紉修改衣物的工具和材料,若不是熟門熟路,走到巷子裡,是不會看到曾家門口「水電家電換拉鍊」這塊小小招牌的。

這個家,是住所,也是營生之所,曾先生的水電,許玉桃的修改衣服,客人,都是社區裡,幾十年來的熟客,一離開這裡,住進「照顧宅」,人際關係都斷掉了。對曾家來說,家,是居所,也是營生之所,就算有地方住,但夫妻倆的這點工作該怎麼辦?

當然不是沒有想過現實問題,跟著政府炒作,生產路那邊的地價也大漲起來,照顧宅兩年之後可以賣,變了現,或許可以找到合適的地方呢?「兩年之後是怎樣,誰知道呢?」許玉桃說,何況現在曾家的房子,是兄弟姊妹五個人共同持份,拿到拆遷費、買到照顧宅,又怎麼分?分到的錢,能夠供養失去工作後的生活嗎?

「鐵道局總是來溝通,但是除了讓你聽他的,又能溝通什麼?」許玉桃說。

吳雅慧的避難所,陳蔡信美的青春迴旋夢,許玉桃夫妻營生的小作坊……終將消失在地下化後,美麗的都市圖像下,而在鐵路地下化「縫合都市」的宣傳下,家,這個場所的羈絆,斷開之後,又將往哪裡去呢?

南鐵,廢墟的家。(攝影:孫窮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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